那一夜,褚匪没有一滴泪,没有说过一句话,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不停地抄写《和氏篇》,下人们根本不敢靠近。直到刑朔赶来的时候,才发现褚匪的双眼中,竟是泣下了血。刑朔急忙俯身查看褚匪,只稍微用力握住他的肩膀,那个外界传言的奸臣就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猛咳几声,一口黑血溅在地上。褚匪却是抬头对刑朔笑了一声,像是疯了一样,对他道:“母亲是我最后的软肋,你看,她现在也没了,我们以后办事再无牵挂。”是啊,再无牵挂。从那一刻,褚匪完完全全看清了自己脚下的路,艰难而凶险,薄情而孤绝,只有夙愿,再无自己。他注定要带着一身的罪孽,咬着牙走到尽头,然后再让一身罪孽吞噬他。所以,在那十三年里,对于他来说,活着才是真正的痛苦,死亡反而是解脱。他明明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可是,宿命还是同他开了一个玩笑,一个比让他死去还要痛苦的玩笑。“溪鳞。”褚匪看着赵凉越的眼眶发红,随即止不住地留下泪来,心头顿时如刀剐,抬起颤巍巍的手抚上赵凉越的脸庞,赵凉越愣了下,抬手紧紧覆住褚匪的手。“溪鳞,不要哭,我……”“师兄!”赵凉越打断褚匪,直直地看着他那双桃花眼,哽咽道,“师兄,有件事,我想今天说出来。”褚匪倏地一愣,想要阻止——他自是知道他的溪鳞要说什么,可是那份感情如果今天宣之于口,等他离开后,他的溪鳞要怎么面对余生?“溪鳞,你去看看外面……”“师兄,我喜欢你。”褚匪嘴唇翕动,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周遭的一切喊杀声如潮水退去,只留下了马车里的一隅橙黄灯火,和那双澄澈悲伤的眼眸。四目相对无言,所有的回忆在这一刻扭曲,灰飞烟灭。恍惚中,褚匪勾住赵凉越的脖颈,朝那两片被泪水浸润的唇吻了上去。赵凉越握着褚匪的手都是颤抖的,但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去,回应了这个吻。赵凉越说,他们的一线生机是池听雨。这句话在翌日晨就得到了印证,当留在宁州南边界的宁州守军副将察觉到不对后,按照之前金颢所留命令,率兵南下时,有夜渊暗卫和倨山土匪百般阻拦,湘源城更是以剿匪为由早就封了关隘,根本寸步难行,无法短时间内施援。一切就好像早有预谋一般,冥冥中有那么一双手,企图再次编织十五年前的噩梦。金颢和柚白浴血奋战,带着一行人突破重围,往西南赶了足一夜,早已人困马乏,但迎接他们的只有一望无尽的沼泽。所有人的神色都是凝重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一路五十余里,或村镇人烟处,或山林野外地,没有任何樊家军的痕迹,如今已经走到尽头了——眼前的这片沼泽,名烟泽,很少有人会提起它,因为它偏僻而荒芜,但没有人会真的忘记它,因为它是西南和屠原的交界地之一,蛇蚁毒瘴横生,环境恶劣至极,不知有多少条人命埋在这里,是有进无出的大坟墓。前面,是绝地。身后,是追兵。金颢和柚白下了马,在问得赵凉越意见后,一行人迅速在芦苇丛间设好埋伏。就算今天注定身葬于此,此刻也没有一个人会束手就擒。赵凉越和褚匪躲在一个凹坑里,周围有厚厚芦苇遮挡,赵凉越肩上靠着已经昏迷的褚匪,手上握着一把刀。赵凉越把脸颊紧紧贴在褚匪额头上,感受着他不断传来的体温和呼吸声,才稍微安心些。“师兄,”赵凉越轻轻唤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下,才续道,“有件事,我替你做了选择,你就当是我自私吧。”很快,远处有马蹄声传来,随即黑市杀手和湘源城守军的大批人马出现在视线里,如同乌云般压过来。就在人马要踏进埋伏范围时,带头的一名蓝袍中年男子抬手下令停止前进——此人正是传闻中的湘源城首富阿昔睢,按名字来看,他应该是漠北人,但从长相一眼看出,此人应为屠原人。只见他身旁的南星指着这边说了些什么,阿昔睢抬眼望向勾唇一笑,让身后弓箭手上前。赵凉越心道不好。王讳在时,和他师徒缘分不过三载,传授于他的主为治国良策,利民之道,兵法相对薄弱,但褚匪不同,少年时候便拜师学道,一身真转文武全通,故而赵凉越的兵法也多向褚匪学习。他和金颢商量出的埋伏之计固然好,充分利用地形之便,用芦苇掩盖沼泽和陆道边界,再将人马引过去。但是他一时间竟忘了,南星跟随褚匪多年,想必比自己还了解褚匪,那怕只是露出与褚匪作风相似的端倪,也很有可能被南星一眼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