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梅岭,出了山口,顿时觉得山川风物殊然有别。梅岭西边有一座山,山上石洞小巧玲珑,已忘记洞为何名。轿夫说:“洞中有仙人床榻。”然而行程匆忙,未能入洞一游,便又一次与佳景失之交臂,想来真是惆怅。
到南雄后,因走水路,我和秀峰雇了一条老龙船前行。船过佛山镇,见岸边人家的墙顶上大多罗列着一种盆景花卉,叶如冬青,花似牡丹,颜色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原来竟是山茶花。
腊月十五,我们才抵达广东省城。我和秀峰暂时寓居在靖海门内,租住的是一位姓王的人家临街的三间楼屋。秀峰将所带的货物全部销售给了当地的商贩,我也随秀峰一起开货单、会客商,于是一时间,许多要配备礼品送人的买者,络绎不绝上门提货,不到十天,我带来的货物就全部卖完了。
当地的气候说来也怪,除夕这天,仍然有成群结队的蚊子飞来飞去,鸣声如雷。新年贺岁,有些人在穿着上似乎也时令不分,棉袍外竟然套着纱衣。此地不仅气候与别处不同,即便是当地人的面貌,与别处相比,也是长着同样的五官而神情迥异的。
正月十六,在公署当差的三位同乡友人拉我去游河观妓,美其名曰“打水围”,妓女在当地被叫做“老举”。于是几个人出了靖海门,下河乘了一只小艇,小艇的样子形如剖开的半个鸡蛋,只是上面加了篷盖而已。我们首先来到沙面,在那里,妓女乘坐的船叫“花艇”,都是头对头分开排列在两边,中间留出一条水道让往来的小艇通行。一二十只花艇为一帮,中间以横木绑定相连,以防海风来袭将彼此吹散。船与船之间钉着一根木桩,用藤圈将船随意固定在木桩上,以便让船随着潮水的涨落而微微起伏。船上的老鸨又称“梳头婆”,头上戴着一个高约四寸多的银丝做成的架子,架子中间是空的,上面则盘着头发,又用一根柄似长耳挖的花簪斜插在鬓边;身披深黑色短袄,下穿深黑色长裤,裤管直拖到脚背;腰间束一条或红或绿的汗巾;赤足穿着拖鞋,看上去就像梨园中花旦的装扮一样。
登上花艇,“梳头婆”便向我们一一弯身打躬,喜笑颜开地迎接我们,又掀起帏帐将我们让进船舱中。舱内两边排列着椅凳,正中位置设一铺大炕,另有一道门通向船艄。“梳头婆”喊:“有客!”立刻便听到杂沓的脚步声从舱内传来,妓女们鱼贯而出,有挽着发髻的,有盘着发辫的,脸上脂粉擦得如粉白的墙壁,胭脂抹得如火红的石榴,身上有的着红袄绿裤,有的着绿袄红裤,脚上有着短袜而穿绣花蝴蝶鞋的,有赤足而套着银脚镯的,有的蹲在炕上,有的倚在门边,见人则双眼闪闪,不发一言。
我问秀峰:“这是在做什么?”
秀峰说:“如果目测到中意的人,你只要向她打个招呼,她就会过来陪侍你了。”
我试着招了一个,那个妓女果然笑容满面地来到我面前,从衣袖中取出一个槟榔敬献给我。我将槟榔放入口中大嚼,一股涩味瞬间流遍唇舌,让人无法忍受。我急忙吐出来,抓起一张纸擦拭嘴角,只见吐出来的槟榔如鲜血一样红。见我如此窘态,艇上的人都大笑不止。
我与秀峰等人又来到军工厂附近河面。此处妓女的装束与沙面妓女大致相同,只是不论长幼都会弹奏琵琶。与她们说话,她们总是说“咪”,“咪”就是“什么”的意思,是当地的土语方言。
我说:“人常言‘少不入广’,是指广东这一带的妓女惹人销魂,容易让少年沉迷女色。如果都是这般装扮庸俗,说话粗野,又有谁会为她们动心呢?”
一位友人说:“潮帮妓女的装束倒是如仙女般迷人,我们可前往一游。”
到了潮帮,妓女们的船也如沙面那边一样,在河两边依次排开。一位比较有名气的老鸨名叫素娘的,身上的装束看上去像唱花鼓戏的妇人一样。妓女的上衣都是长立领,颈上一色套着项链,额前留着齐眉刘海,披在后面的头发垂至肩头,中间挽着似丫环一样的发鬏;缠过小脚的穿着裙子,没有缠小脚的则穿短袜,也穿蝴蝶鞋,长长的裤管直拖到脚背上。她们说话的口音腔调稍加辨别,倒是可以听懂的,但我还是嫌她们的穿着打扮怪异庸俗,兴趣索然。
此时秀峰说:“在靖海门对面的渡河上,有一个扬帮,那里的妓女都是吴地装束,你若去,必有合心意的。”
一位友人接过秀峰的话说:“所谓扬帮,其实只有一个老鸨人称邵寡妇的,带着一个叫大姑的儿媳,只有她俩是真正来自扬州,其余的妓女都是来自湖北、湖南和江西一带。”
随后我们便去了扬帮。只见河面两排的小艇只有十多只,船上的妓女们都是云鬟雾鬓,薄施脂粉,宽袖长裙,细语呢喃,其装束韵味竟与之前所见妓女殊然有别。那位叫邵寡妇的老鸨,殷勤地接待了我们。见此情形,大家方才安适愉悦起来,于是随行的另一位友人叫来了两只酒船,其中的大船名为“恒舻”,小船名唤“沙姑艇”,他作东道主招待我们,并请我挑选中意的妓女。
我挑选了一个很年青的妓女,她的身材相貌很像我的妻芸娘,只是脚极为尖细,名叫喜儿。秀峰挑选的妓女名叫翠姑。随行其余人等,都各自有旧相好陪伴。我们分别乘坐这两只酒船,任船漂泊行驶到河中央,大家开怀畅饮,偎红倚翠。如此行酒作乐直到一更时分,我怕自己不能自持,坚持回寓所休息,然而彼时城门已落锁关闭很久了。原来临海疆域城市,一到日落便关闭城门,我却不知道有这个缘故,因而不知不觉玩到夜深。直到宴席终了,有的卧倒吸食鸦片烟,有的拥搂着妓女恣意调笑。船上的仆人给每位都送来了被子和枕头,准备就地拉开铺盖,连起大床,临时歇宿在船上。
我悄悄问喜儿:“你们的小艇有地方睡觉吗?”
喜儿回答:“船楼上有一间小寮房可以居住,只是不知道此时有没有客人。”
我说:“那咱们姑且去探视一下。”
于是我招了只小艇,和喜儿坐艇来到邵寡妇的船上,放眼看去,只见全帮十几只花艇,灯火相对,水光相映,如灿烂的长廊。再看船楼上的寮房,此时恰好无客。鸨儿邵寡妇满脸笑容地迎上来说:“我知道今日有贵客来,所以一直留着寮房等着贵客驾临哪!”
我大笑着说:“姥姥可真是住在荷叶之下的仙人啊!”
立刻便有仆人手执蜡烛在前面引路,我们由舱后的梯子登上船楼,船楼如一间小室,旁边摆放着一张长条形床榻,室内椅凳几案俱全。掀开一道帘子再往里走,便到了位于头舱的上面,床也是设在旁边,中间的方窗镶嵌着玻璃,不点灯却满室光亮,那是对面船上灯光映射的原因。再看被褥、帏帐、妆台、镜奁,都极其精巧华美。
这时喜儿说:“从船台上可以望月呢。”
我们便从梯门的上方推开一扇窗,从窗口爬行出去,便是船台,也就是后船艄的顶上。台上三面都有短栏杆相护,圈成了一小片独立的天地。一轮明月,倒映水中,水面宽广,天空明澈,水与月交相与共,一幅宁静澄明的河上月夜图展现于眼前。俯视河面,那像乱叶般纵横交错浮在水上的,是酒船,如天上繁星般闪烁排列的,是酒船的灯火;更有小艇穿梭往来,笙歌弦索之声夹杂着潮水的起伏沸腾,让人心动情牵,婉转满怀。
我自言自语地说道:“‘少不入广’,指的应该就是此种情境啊!”
遗憾的是,我妻芸娘未能随我一同游历至此,我回头看那喜儿,月光下竟依稀与芸娘相似,于是我不能自已地挽着她走下船台,熄灭蜡烛,相拥着睡下了。
天快亮时,秀峰等人嘻嘻哈哈地哄然而至。我赶忙披衣下床,起身迎接,他们责怪我为何昨夜要单溜离开。我也打趣着回答:“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怕你们掀我的被子揭我的床帐呀!”随后,大家一同回到了寓所。
过了几天,我又与秀峰游海珠寺。寺庙建在水中,围墙如城墙一般,在墙四周离水面五尺多的地方,开凿了洞口,洞内设置大炮以防御海寇入侵。潮涨潮落,洞口便随着水位的起起落落而忽高忽低,恍惚间,竟连炮门也在忽高忽下似的,这种现象按照事物的常理规律来推测,是很难解释的。
十三洋行在幽兰门的西边,建筑结构与西洋画中所见颇为相似。对面的渡口名叫花地,花木甚为繁茂,在广州是一处非常有名的卖花集市。我自以为无花不识的,谁知到了此处,却只识得十分之六七。问那些花木的名称,有很多是《群芳谱》中所没有记载的,难道是方言导致名称不同的原因?
海幢寺规模极为宏大。进寺,山门内有一株高大榕树,主干有十余抱粗壮,浓荫如盖,树叶秋冬不凋。寺内的柱子、门槛、窗户和栏杆都用铁梨木打造。院内还有一株菩提树,树叶形似柿叶,将此叶放在水中浸泡去皮,剩下的叶肉筋络如蝉纱羽翼般光滑薄透,可用来裱成小册页抄写经书。
回去的途中,顺路去花艇探访喜儿,恰巧翠姑和喜儿都没有客人,于是我们便上船饮茶小坐。喝完茶我和秀峰准备离开时,她们恋恋不舍地再三挽留。我心里还是想着寮房,但邵寡妇的媳妇大姑已在上面接待酒客了,于是我试探地对邵鸨儿说:“若她俩能随我们同去寓所,倒不妨一叙。”邵鸨儿爽快地回答:“当然可以。”于是秀峰先一步回去,嘱咐仆人准备酒席菜肴。我则带着翠姑和喜儿后一步回到寓所。
到寓所后,正谈笑风生时,郡署的王懋老忽然不期而至,我们便拉他入座与我们共饮。正将酒杯端入唇边,忽听楼下人声嘈杂,像有人正要上楼来的架势。原来,房东有个侄儿是无赖之徒,不知从何处得知我们召妓,便故意吵嚷引人注意,企图敲诈我们。
秀峰抱怨说:“这都是三白一时高兴,非要将她们带回寓所。我也有责任,不该顺从了他的意思胡来。”
我急忙说:“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想想怎样退兵,而不是斗嘴。”
王懋老在一旁说:“我先下去,看能否说服他们。”
我立刻叫仆人雇了两乘小轿,准备先让两个妓女脱身,再考虑怎样出城。耳听楼下的动静,听见王懋老劝退不了他们,也不见他上楼。此时两乘小轿已准备停当,因仆人手脚十分敏捷,我便让他在前面开路,秀峰扶着翠姑跟随其后,我也挽着喜儿跟上,几个人连成一团一哄而下。最后,秀峰和翠姑因仆人的帮助成功出门,喜儿却被强人拦截拖住,我急忙飞起一脚踢中那人的手臂,那人手一松,喜儿得以逃脱,我也乘势脱身出了寓所。我的仆人仍守在门边,防止屋内人追出来抢人。我焦急地问他:“看见喜儿了吗?”仆人说:“翠姑已经乘轿子离开了,喜娘我只看见她出来,却没见她上轿。”
我连忙点燃火炬,借着火光,见空轿还停在路边。我急忙追到靖海门,见秀峰手扶翠姑乘坐的轿子站在那里,于是我又问秀峰可知喜儿的去向,秀峰说:“也许是应该往东走,她急急忙忙的,反而往西边跑去了。”听他这样说,倒是提醒了我,我又连忙返身去找。大约经过了十几家寓所,忽然听到暗处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举起烛火仔细分辨,果然是喜儿!于是将她拉进轿中,与她并肩前行。找着了喜儿,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