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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浪游记快(第4页)

秀峰此时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说:“幽兰门有一个水洞可以出城,我已经托人打点,让守门人开锁。翠姑已经过去了,喜儿也赶快去!”

我说:“你赶快回寓所将那些人打发走,翠姑和喜儿就交给我了!”

赶到水洞边,门锁果然已经开启,翠姑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于是我左臂拥着喜儿,右手挽着翠姑,弓腰踮脚,踉踉跄跄地出了水洞。彼时天正下着微雨,路滑如泼油。赶到沙面河岸,花艇上却正是笙歌燕舞,丝竹盈耳。小艇上有认识翠姑的,招呼我们登上了花艇。此时才发现喜儿满头乌发已是乱如飞蓬,之前佩戴的发钗耳环等首饰都不见了。我问:“是被抢去了吗?”喜儿笑着说:“听说这些首饰都是足金打造的,它们都是鸨母的物件。我下楼时就已经取下来放进衣袋了,否则会连累你赔偿的。”

我听她此言,心中甚为感动。让她整理头发,重新戴上钗环首饰,并嘱咐她不要告诉鸨母,若鸨母问我们为何又回来,就说寓所人杂,所以还是回艇上方便。翠姑按照我说的去回告了鸨母,并告诉她:“我们在寓所喝酒吃菜已经饱了,准备些粥来就行了。”

此时船楼的寮房上酒客已经散去,邵鸨儿让翠姑也陪我们一起上寮房。在寮房坐定,只见喜儿和翠姑的两对绣花鞋已被污泥浸透。仆人送上粥来,三人正是腹中饥饿,便一起吃粥,聊以充饥。

用过粥饭,三人方闲闲对坐,剪烛细谈。从谈话中得知,翠姑祖籍湖南;喜儿是河南人氏,本姓欧阳,父亲去世后母亲改了嫁,她则被自己的恶棍叔叔卖到了妓院。翠姑又对我诉说妓女行当迎新送旧的苦楚:心中不喜欢却要强作笑颜,不胜酒力却要强作善饮,身体不舒服还要强撑陪客,喉咙不清爽还得勉强唱歌。更有性格乖张的客人,稍有一点不合心意,便摔酒杯翻桌案,并大声辱骂她们,假使鸨母不知情,也不明察究竟,反而会说她们接待不周。最可恨的是,有些态度恶劣的客人,对她们彻夜蹂躏,简直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喜儿年轻,又是刚到不久,鸨母还算怜惜。而她,便是在火海中煎熬了。翠姑一边说,不觉眼泪也随之落下,喜儿也在一旁轻声啜泣。于是我将喜儿揽入怀中,好生抚慰。因翠姑是秀峰的相好,我便嘱咐她睡在外间的床榻上。

从此以后,或十天,或五日,喜儿必定会派人来邀请我,有时她则坐上小艇,亲自到河边来接我。我每次去都邀秀峰一道,不叫别的客人,也不去另外的花艇。一夕之欢,只需番银四圆而已。秀峰今天招翠姑,明日选小红,当地行话叫“跳槽”,有时甚至一次招两个妓女。而我,始终只有喜儿一人。偶尔我独自前去,与她或在平台上小酌,或在寮房内清谈,不让她唱歌,不强迫她多饮,温存体恤地对待她,整个花艇都洋溢着愉悦怡然的气氛,令其他花艇上的妓女都羡慕不已。逢上她们没有客人较空闲时,只要知道我在寮房,必然会来拜访我。到后来,整个扬州帮的妓女,我竟是无一不识了。每当我登上花艇,向我打招呼的声音不绝于耳,我也是左顾右盼,应接不暇,这种融洽的情分,就算是挥霍万两黄金,也是无法得来的。

我在扬州帮前后共四个月,花费银元约一百多两,得以与喜儿共度良宵,算是品尝了荔枝鲜果,也是平生快事一桩了。但后来,邵鸨儿强迫我出五百两银子纳喜儿为妾,我怕她一再骚扰,于是作了回家的打算。秀峰很是迷恋此地,于是我劝他买了一个小妾。随后,我们由原路返回故乡。

第二年,秀峰又去广州,这次我父亲没有允许我去,我便应聘来到了青浦县杨县令的府上继续幕府生涯。直到秀峰归来,对我说起了喜儿的近况。喜儿因我这次不曾前去,差一点寻了短见。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是唐朝那位足迹遍及扬州、赢得青楼薄幸名的风流才子杜牧的诗句,而我,也算是“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了啊!

我从广东归来以后,在青浦入幕两年,这两年几乎没有快意之游可供记叙。不久,芸和憨园相遇,一时引起议论纷纭,芸因为激愤郁积,导致病情发作。我与程墨安在家门一侧摆了一个书画铺,以卖字售画所得的微薄收入,聊以支付芸的汤药费用。

中秋节后的第二日,吴云客、毛忆香和王星烂来邀我同游西山小静室,恰逢我手头正有字画活计不得空闲,于是嘱咐他们先去。吴云客说:“你要是能出城前来,明日午时我们在山前水踏桥边的来鹤庵等候你。”我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让程墨安看守书画铺,我则徒步一人出了阊门前去赴约。到了山前,过水踏桥,沿田埂小路向西不远,有一座门朝南开的庵堂,门前一条小河清流如带。我走上前去敲门,门开,庵中人问:“客官有事吗?”我便告诉他我与友人在来鹤庵相会。

那人笑道:“你去来鹤,可这里是‘得云’啊,客官不曾见到门上的匾额吗?‘来鹤’已经过啦!”

我不解地问:“我从水踏桥一直走到此处,未曾见到另外有庵啊!”

那人向我的来处指着说:“你没见到那边土墙内有很多青翠茂密的竹子吗?来鹤庵就在那里。”

于是我又返回到土墙边,见到一扇紧紧关闭的小门。我从门缝往内探视,却见院内篱墙低矮,弯曲小径,绿竹猗猗,草木繁盛,满园静寂无声。我轻轻扣门,半晌都不见有人出来回应。这时一位从墙外经过的路人说:“墙洞里有一块石头,要用那个来敲门。”我依言果然从旁边的墙洞内找到一块敲门石,便试着连连敲击,一位小沙弥很快应声而出。

进门,沿一条小径向里走,经过一座小石桥再向西一转,这才看见悬挂着黑漆匾额的山门,匾额上用粉漆书写着“来鹤”二字,后面还附有很长的一段跋文,因脚下不曾停留,也来不及细看。入山门,经过韦陀菩萨殿,见四壁上下纤尘不染,光亮整洁,便知这是小静室了。这时,忽然左边走廊走出一位捧着水壶的小沙弥,我便大声向他询问。不待小沙弥作答,室内立刻传出了王星烂的说笑声:“怎么样?我就是说嘛,三白绝不会失信!”

随后便看见了走出门来迎接我的吴云客,吴云客说:“一直在等你吃早饭,怎么到这时才来?”一位僧人跟在云客身后,向我行出家人的稽首礼,问过方知,此人是竹逸和尚。

进入室内,只有三间小屋,匾额上写有“桂轩”二字,而庭院中的两株桂树,此时正逢丹桂盛开。见到我,星烂和忆香立刻齐声嚷道:“你来迟了,罚酒三杯!”

席上菜肴精致,荤素俱全,酒则是黄白皆有。我问:“诸位已经游玩几处了?”

吴云客说:“我们昨天到时天色已晚,今日早晨只去了得云、河亭两处。”

之后,大家开怀畅饮,直到彼此尽兴。

饭后,仍从得云、河亭两处重新开始,一直到华山,共游了八九处景点,各有妙景佳处,不能一一尽述。华山顶有一座莲花峰,因当时天已向晚,暮色降临,便约定以后再游。一路所见丹桂花开的景致,当以此处最为繁盛馥郁了。我们在桂花树下饮了一壶清茶,便乘山民的轿子回到了来鹤庵。

桂轩的东面,另有一间“临洁”小阁,我们回到来鹤庵时,小阁中已置了宴席,摆上了杯盘。竹逸和尚话不多,喜欢静坐,却又好客善饮。酒席开始,我们先折了枝桂花,玩起了击鼓传花的行酒游戏,后来每人又出了一个酒令继续饮,直到二更时分,酒宴才结束。

此时,看着屋外天月如水,又激起了我的逸兴,便对他们说:“今夜月色如此美好,若酣然睡去,未免太辜负这银辉清洒的美妙之夜。到哪里能找到一处高而空旷之地,登高赏月,才能不虚度这良夜时分呢?”

竹逸接过话说:“放鹤亭倒是可以登高的好去处。”

吴云客说:“星烂是带琴来的,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他的绝妙清音,带上琴到那里弹奏一曲如何?”

于是一行人去往放鹤亭。清凉的月夜,四处袭来的桂花香气,穿鼻入肺,暗香馥郁,而沿途所见树木,更是月染霜林,幽然肃立,此时,长空流银,万籁俱寂。身处这拢天匝地的月夜清辉下,直让人心醉神迷。登上放鹤亭,星烂就着月色弹奏了一曲《梅花三弄》,琴音缭绕,悠悠不绝,让人顿生飘飘欲仙之感。毛忆香也雅兴大起,从衣袖中取出一管铁笛,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吴云客悠悠说道:“今夜在石湖赏月的人,有谁能像我们这样快乐呢?”

云客之言是有感而发。因我们苏州每逢农历八月十八,在石湖的行春桥下有“看串月”的习俗胜会。那一日,湖上挤挤挨挨到处都是游船,彻夜笙歌游乐,灯火不歇。名为赏月,实质是狎妓欢饮、声色娱乐而已。

不多久,月落霜寒,更深露重,我们才意兴阑珊地返回安睡。

第二天早晨,吴云客对众人说:“此地有一座无隐庵,极为幽静偏僻,不知可有人到过?”大家都说:“别说到过了,连听都没听说过呢。”

竹逸和尚说:“无隐庵四面都是山,那个地方太偏僻了,连僧人都无法长住。前些年贫僧去过一次,庵已经坍塌了。但自从尺木居士彭某重修之后,还一直未曾去过。现在依稀记得以前的路,你们若去,贫僧可自请为向导。”

忆香说:“就这样空着肚子去?”

竹逸笑着说:“贫僧已让人备下素面,再让道人携酒盒随我们同去。”

吃完面,一行人徒步而行。路过高义园时,云客想去观赏白云精舍,于是一行人又折进了白云精舍。刚进门就座不久,一位僧人慢慢走出来,向云客拱手说:“两个月不曾见教,城中可有什么新闻?巡抚大人还在不在衙门?”

忆香忽地起身骂道:“秃驴!”便拂袖出门而去。我和星烂忍住笑,起身紧随忆香出了门。云客和竹逸和尚与那僧人客套了几句,也告辞了出来。

高义园便是范仲淹的墓地,白云精舍就在它的旁边。只见一座轩房正对一面峭壁,峭壁上悬挂着藤萝,下方凿出一丈多宽的水潭,一泓碧水清澈见底,有金鱼在水中摆尾畅游,潭名“钵盂泉”。旁边陈列着竹制茶具和简易炉灶。此地的位置极其幽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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