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一迭声地催促,唐蒙正浑身烧得难受,便一仰脖全数喝下去。别说,这绿液很是清凉,还有一种淡淡的草香,一落入胃袋,体内灼烧之势登时被抚平了几分。
甘蔗伸手把碗要回去,说:“你再休息一下,我再弄一点。”然后拖着铁链转回身去。唐蒙好奇地看过去,看到她那边放着一个木桶。那桶里盛满了清水,一捆长草斜斜倒浸在里面。那草的根茎很细,上面外展出一簇簇羽毛般的青绿色小叶。
只见甘蔗蹲在木桶旁边,抓出一小株细草,甩了甩水,双手用力扭绞,直到绞出几滴青绿色汁水来,落在陶碗里。
这不是一桩轻松的活,甘蔗胳膊太过细弱,几下就绞得满头大汗。唐蒙回想刚才那碗里的绿汁量,这姑娘恐怕要忙活很久,才攒下那些量。
“你喂我喝的,是什么东西啊?”
甘蔗手里一直不停:“这是我阿姆家乡罗浮山下的草,叫作青蒿。只要把它用水泡上一夜,再绞出汁来,就可以止疟救命。我小时候得过一场疟疾,阿姆就是用这种草治好的。你足足昏迷了两天,灌了一大桶青蒿汁,这才稍微见好。”
唐蒙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声音和上次有微妙的不同。上次是焦虑。因为还有机会逃走;这次却带着一种绝望后的平静,看来这地方守卫应该很森严,断绝了一切侥幸。
“你怎么会在这里?青蒿哪里来的?”唐蒙追问道。甘蔗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头却没转回来:
“你逃走之后,我就被橙水抓住了。他说北人狡黠,逼我说出你的藏身之地,反正说了很多大道理-我当然没理他。他很快把你抓回来了,病得快要死掉。我恳求他给你治病,没想到他很痛快地就答应了,把我们一起抓到这里,还给弄来了几桶新鲜青蒿。”
甘蔗说到后来,带着一脸不可思议,不明白那个恶人怎么突然变得善解人意。
“我可是恶毒诅咒南越王的犯人,如果不小心病死,对橙氏来说可就太浪费了。”唐蒙撇了撇嘴。他看看那条铁链,一阵心疼:“真是连累你了……”
她本来在码头上做个小酱仔,现在却被卷到这么复杂的斗争中。甘蔗撩起几缕枯黄的额发,语气坚定:“扔下去的石头溅起来的水,我一点都不后悔。”
“我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现在有十足的把握,你阿姆肯定是清白的。而且她应该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杀死,伪装成投江。”
甘蔗的脊背一颤,这个消息委实太过有冲击力,她的小脑袋瓜一时无法理解。就在唐蒙本以为她要哭出来时,小姑娘昂起头,用手臂擦擦额头的汗水,居然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太好了,原来阿姆没有抛下我不管,她不是不要我了啊……”
唐蒙心下恻然。她没有问凶手是谁,也没有问动机为何,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这个,可以想象之前她的心里孤苦到了何种地步。唐蒙正要详细说,甘蔗却用指头按在他嘴唇上:“多的不必讲了,你还虚着呢。我信你,你说不是阿姆,就一定不是她。”
甘蔗转过身去,继续绞着青蒿汁,唐蒙看得出来,她其实还想问问卓长生。他宽慰道:“放心好了,等此间事了,我亲自跟着莫毒商铺的船去一趟夜郎。既然能找到枸酱的来源,不怕找不到你父亲。”
甘蔗笑了笑,表情旋即黯淡下来:“你这个北人,又来哄我。自己自身难保,还去夜郎呢……”她说到这个就来气,气呼呼地抱怨道:“你真傻,我好不容易说服梅姨帮你逃走,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不回来,哪里能查到线索?不找到线索,怎么还你阿姆清白?不还你阿姆清白,我怎么弄到蜀枸酱?”唐蒙一拍肚腩。
“骗鬼啦!”甘蔗耸耸鼻子,“谁会为了一口吃的,做到这地步。”
“唉,庄大夫也是,橙水也是,想不到你也是……你们怎么都不能理解呢。美食才是最值得托付真心的东西啊。”
唐蒙见甘蔗仍旧不信,索性双手枕住后脑勺躺平,看向天花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讲讲我从前的事吧,也许你就能理解了。”甘蔗动作没停,但耳朵明显朝这边侧了侧。
“我是沛县唐氏出身,我家祖上据说还是唐雎-哎呀,说了你也不知是谁,总之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唐氏在当地算是个小家族,我是这一代的长子,我父亲一心盼着我出人头地,封个侯什么的,就像沛县出去的那些大人物一样,所以天天逼着我不是读儒经,就是练骑射。可我对那些都没兴趣,我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吃得成了一个小胖子。
“你没去过沛县,不知道那里有多少好吃的。光一个微山湖里,就有甲鱼可以焖炖、鲤鱼拿来熬汤,水边的鹌鹑烹熟了拌橘丝。夏天有新剥的鸡头米,冬天还能去打兔子……”唐蒙说着说着,几乎流出口水,赶紧擦了一下,回到正题。
“所以我从懂事时起,就天天钻到庖厨里看大厨烧灶。我父亲气得够呛,天天拿着藤条追打,骂我不求上进,身为世家子弟,却自甘堕落去搞贱业。可我觉得吧,沛县的诸姓大族子弟少说也有几百人,大家都天天练骑射、读儒经,可最后得到郡里举荐的有几个人?能送到长安做郎官的有几个人?但食物可不一样,只要吃下肚子,那实实在在就是你的、怎么都亏不着。”
唐蒙拍了拍肚皮,毫不惭愧地说;“再者说,烹饪讲究五味调和、暗合时令物候。所谓酒食五味,以志其气,目明耳聪,皮革有光、百脉充盈,阴阳乃生,这不也是究天理、明天道的学问吗?-可惜我父亲听不懂,放着阳关道不走,非要让我去闯那独木桥,好像天底下只有那一条路似的。
“我十五岁那年,恰逢大旱,流民四起,沛县一带尤其严重。唐家全族都退回自家坞堡里,紧闭大门,严守粮仓。有一天晚上,正赶上大雪纷飞,轮到我守门。我看到一对姐弟互相搀扶着过来,两个人都面黄肌瘦,在雪里饿得快站不住了。姐姐趴在堡门口哭着叩头,说只求给她弟弟一口饭吃。我见他们实在可怜,自作主张打开了坞堡小门,让他们进来烤火,然后偷偷溜进厨房,做了一釜麦粥,浇上几勺菽豆羹端过去。
“其实我那天发挥不太好,菽豆干瘪,麦粥也不够软,再掺点肉醢口感会更好。可姐弟两个人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姐姐说,她们的母亲最擅长做这样的食物,她原以为母亲死后就再也吃不到了。
“说实话,我之前也下过厨,可从来没见一个人吃东西能吃到如此开心,姐弟俩脸上的那种光芒,让我至今都难忘-原来食物不光能让自己开心,也能让别人如此开心。镜子能映照出人的面目,食物能映照出人的心情。那对姐弟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给我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吃饱的人,原来是这样的。
“姐弟俩吃完之后,千恩万谢离开了。我父亲知道之后,勃然大怒,说万一她们离开之后,告诉别人唐氏坞堡里面有粮食,引来大批流民怎么办?我说我叮嘱过那对姐弟,让他们不要外传。我父亲却丝毫不信任,说流民的话哪能信?我说她们既然答应了我,就不会食言。
“可惜我父亲压根不听,派人去联络了两家平时与我家交好的大族,请他们守望支援。那两家很讲义气,纷纷派了私兵来支援。可当我父亲打开坞堡大门前去迎接时,私兵们却突然翻脸,大加杀戮……”唐蒙讲到这里,声音微微发颤,“我们全家都惨遭毒手,只有我恰好在庖厨翻找吃的,发觉不妙之后,拿了釜底灰抹在脸上,藏在灶头后面,才幸免于难。
“两家把现场伪造成流民劫掠,把粮仓搬空走了、嘿,大灾之年、活下去才是胜利,谁管什么交情,手里有粮食才是王道。我从灶头爬出来。望着坞堡里的尸体,整个人不知所措,活活哭晕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