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小小地“啊”了一声,下意识捂住了嘴。她在南越遭遇过很多苦难,但都没法跟唐蒙相比。唐蒙翻了个身,继续说道:
“这时那一对姐弟居然赶回了坞堡。他们之前遇到过那两个家族的私兵,听说要对唐家不利,赶回来报信,可惜还是迟来了一步。嘿嘿,你说这世界荒谬不荒谬。那些锦衣玉食的大族,倒背信弃义得毫无压力;没饭吃的流民却信守了承诺。他们俩把我从尸堆里拽出来,把乞讨来的一点点粟米加上野菜熬煮,给我喝下去,勉强救醒我。
“可我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点点存粮。我拍着胸脯,说:“我带你们去投奔朋友,肯定可以大吃一顿。'可是,当年父亲的那些朋友,一个个都拒不接纳,我们奔波了十几天,什么都没讨到。偏偏这时天降大雪,我们三个饿得昏昏沉沉,躺在一个废砖窑里。我很惭愧,他们如果没来救我,也许跟着流民大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绝境。
“我没别的办法,就给他们讲我研究过的美食,从食材到烹饪厨序,从摆盘到滋味,讲得非常详细。他们听得津津有味,不停地舔嘴,弟弟还流口水,害得姐姐不停去擦。我讲啊讲啊,把我吃过的佳肴都讲了一遍,拍胸脯说等以后脱困了,一样一样做给他们吃。我说完一回头,看到姐姐和弟弟斜靠在一起,脸上带着笑容,那笑容和那天晚上他们吃到麦粥时一样,幸福安祥,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东西。我发现不对劲。赶忙过去探他们的鼻息,发现姐弟俩已经没了……”
说到这里,唐蒙的声音低沉下去,嘶哑而沮丧,硕大的身躯弓下去仿佛坟包。甘蔗眼圈里转着泪花,一次次伸手轻抚,生怕唐蒙过于悲伤而死掉。
过了良久,唐蒙深深吸了一下鼻子,才继续讲道:“也许是我天生愿胖,能比他们多挨几日,终于被我熬过大雪,见到了当地的郡守。我学面提出控诉。郡守把那两个家族叫来对质,他们当然矢口否认。我要求打开他们的库房查验,结果在里面发现了籼米。哎,你肯定不知道,沛县普遍种的都是粳米,米粒是圆的,口感很软糯;但我稻饭爱吃硬一点的所以我母亲请人从番阳娘家买了一批籼米回来。籼米的米粒是长的,口感偏硬,整个沛县只有我家里有。
“食物至真,到底证明了我家的冤仇。可惜郡守不打算把事情闹大,毕竟和一个已经消亡的家族比,两个现存的家族更有价值。郡守劝我说大局为重,我开始不肯同意,可孤身一人又有什么法子?最终还是妥协了,郡守只杀了两家几个带头的庄丁,赔了点资财,草草结案。我心中愤恨,又怕留在原籍被报复,遂远避到了番阳县-我母亲的娘家,在那里做一个文法吏,后来积功做了县丞。”
讲完自己的故事,唐蒙喘息片刻,方才喃喃道:“所以什么高官厚禄,什么仁义道德,我都不关心,那都是虚的。我生平仅见,只有那一对姐弟吃麦粥时的满足表情,才是最真诚的。我一直沉迷于庖厨烹饪,就是希望能够通过美食,再次见到这样的笑容。”
甘蔗抬起手背,擦去眼角源源不断的泪水:“他们……他们真的好可怜啊……”
唐蒙抬起手,做了个剥冬叶的手势:“甘蔗,你知道吗?你之前在街头吃裹蒸糕时露出的笑容,和他们真的一模一样。我辜负了那对姐弟的笑容,我不能再辜负第二次啦!”
甘蔗垂下头去,看不清表情。唐蒙翻了一个身:“你看,美食不会骗人,也不会辜负人。每个人在它面前,都会露出本性。我相信你父亲也是如此,他一直惦记着你们母女,所以才会一直托人送枸酱过来,十几年如一日。”
“可他为什么不捎句话呢?我每次去取货的时候都在期盼,也许这次他能亲自来,最起码带来一封信,我不认字,可以让别人念,可我每次都只是接到枸酱罐而已,别的什么也没有……”甘蔗低声道。
“这世间不如意的事情,可太多了,也许他是有苦衷的。”唐蒙轻轻喟叹,伸手摸了摸甘蔗的头顶。甘蔗垂下头,绞着青蒿。可滴落在陶碗里的,却不仅有青绿色的汁水,还有一滴滴略带咸味的晶莹。
就在这时,房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唐蒙循声看去,看到橙水走过来。不过他今日的气质有些古怪。如果说之前橙水是一条危险的毒蛇;如今的他,就像一条被从头到尾捋过一遍脊骨的毒蛇-毒归毒。却少了几分精气神。
两人对视片刻,都试图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东西,但似乎都没得逞橙水冷笑:“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啊。”一挥手,吩咐狱卒打开牢门,要把唐蒙带走。
“你们要把他带去哪里?他还没好透,不能乱动!”甘蔗扑到门口喊道。可橙水压根不理睬她,给唐蒙带上镣铐,押出房间。
“唐蒙!”甘蔗尖叫起来,声音简直可以撕裂心肺。
唐蒙站定脚步,对橙水道:“把甘蔗放了吧,这一切与她毫无关系”橙水一推肩膀:“你是在教我做事?”唐蒙看向他:“我不是以汉使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托。”
“朋友?”橙水的语气满是讽刺。
“至少我们也曾合作过。”唐蒙看向甘蔗,“即使你讨厌北人,但至少对自己的同胞好一点吧?”
这句话令橙水的动作停滞了了。他沉思良久,终于伸直右胳膊。对守卫做了个手势。守卫再次打开牢门,把甘蔗拽了出来。甘蔗一恢复自由,就要扑向唐蒙,却被更多的士兵拦住。
唐蒙隔着人墙,冲她比了个去找黄同的口型,然后转过身去,对橙水道:“我们走吧。”
他的头被套上一个布袋,人被推上牛车,晃晃荡荡走了半天,燃后布袋忽然被摘下来。出乎唐蒙的意料,这里不是什么更阴森的地案、面是城墙的墙根,距离旁边的街道不过数十步,但被几个土堆挡住视线。
个极不起眼的小门,仅有六尺宽窄、门板刷着黑色的漆,用白垩土涂着一个仕女半探出头的样子。一看这画,唐蒙感觉一股阴森的死气缠住心脏。这……这不是阴阳相隔的墓门吗?
橙水的声音,从身后冷冷传来:“唐副使,你眼前的这道门,乃是番禺城的幽门所在,通往城外的乱葬岗。所有官府处刑的囚犯、病死的百姓,不得走正门,皆是从这道幽门抬出去。”唐蒙没作声,他知道还有后文。橙水道:“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横着从这里出去,二是立着从这里出去。”
唐蒙眉头一皱,橙水这话听起来……难不成还要放自己一条生路?他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其他人在场,只有橙水一人。
“只要你说出,那一日你在莫毒商铺看到了什么,我就放你一条生路。一横一竖,应该不难选吧?”
唐蒙这才明白为何橙水不在私宅里审问,而是要把自己带来幽门之前。当生机就摆在眼前,人是最容易动摇心志的。就好比一个绝食之人,在满盘珍馐面前最难把持。
“我那日在莫毒看到的,你也看到了。我找到的契简,也被你收走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唐蒙感觉身子还是有点虚,索性盘腿坐下。
“不要掩饰了,我知道你一定还有别的发现。”橙水沉声道。他见唐蒙一脸懵懂,语气难得地软了一些:“唐副使,我打听过你的事。你明明不情愿来南越,只想回番阳过安生日子,又何必替那个爱出风头的庄助卖命?你出了事,他直接把你当弃子;你立了功,也是他在皇帝面前显摆,值得吗?
“南越国与大汉这些事,与你无关,却对我影响甚深。你讲出来,我保你一条命离开南越,从此去过安逸日子,这难道不好吗?天底还有那么多美食没吃过,你如果横着过了那道幽门,从此可就只有冷烛可以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