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灯冲向云来举起手机、播放文字转语音软件发出的声音时,向云来曾想象过她本人的声音。此刻回应他的女孩,与他想象的、秦小灯原本会拥有的声音有一些不同。那介于少女和成年女性之间的嗓音,让他忽然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这感受非常、非常新鲜。暌违已久,又十分熟悉。是“喜悦”。强烈的、灿烂的情绪迅速控制了向云来,他发出了未曾有过的响亮欢呼:“你能听见!!!”他甚至感到自己笑了,他朝跳下来的秦小灯张开双臂。秦小灯把他撞倒在地上又迅速跳起来,撩开头发让他看自己的耳朵。林中的蝴蝶和鸟雀盘旋聚集在她的周围,黑孔雀落在她的肩上,长长的尾羽像一面漆黑的披风。“看到了吗?我的耳朵回来了!”秦小灯笑着说,“你是世界上第三个在我海域里听我说话的人。”向云来:“第一个是邵清?”秦小灯:“对。”她的脸色渐渐沉静,“向云来,你怎么样?王都区出事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你了,向榕和胡令溪说你被危机办保护起来,但我不太相信。你之前进入我的海域时,只是给我下达指令,我们并没有好好说过话……”“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向云来说,“你知道你和邵清发生了什么吗?”向云来只晓得秦小灯和邵清在那辆车上,但为何会与隋氏兄弟同车,此时又是什么状态,他并不清楚。秦小灯告诉他,王都区事件中,她和邵清都没有受严重的伤。但之后他俩总感觉自己被什么人监视着。监视他们的视线来自空中,善于隐匿,他俩找了很久,一无所获。“我现在……应该在睡觉。”秦小灯皱了皱眉,“睡觉之前发生过什么,我不记得了。但在你来之前,有一个奇怪的小孩进入过我的海域。”向云来:“谁?”秦小灯:“他说他叫乐乐。”男孩一张东方人面孔,单眼皮,目光并不坦率。他进入秦小灯海域之后,并未唤醒秦小灯,而是在海域里到处走来走去。森林的深处有一间小黑屋,是秦小灯和黑孔雀一起被关禁闭的地方,而且是秦小灯深层海域的入口。男孩试图强行打开小黑屋的时候,秦小灯醒了。乐乐……向云来猜测,那应该是道格乐斯。他有蜂鸟精神体,也是一个可以进入他人海域的向导。从他试图打开深层海域的行为来推测,他还有深潜的能力。秦小灯失去左耳之后,对一切陌生来客严防死守。她找到乐乐的时候,那孩子正蹲在草丛里,看着一窝从树上掉下来的鸟蛋发愣。秦小灯海域的丰富程度是超出向云来想象的。她离开家乡许多年,却近乎完美地还原了家乡的一切:四季景色,万物生息。这是她奶奶曾生活过的寨子,她出生之后,直至失聪,都是在这片森林中度过的。秦小灯跑到道格乐斯身边,这个年少的不速之客忘了那间无法开启的小黑屋,盯着鸟蛋,低声问:“好小的蛋,是蜂鸟吗?”鸟巢粘贴在一片宽大结实的树叶上,被风吹落了。巢由蜘蛛网、苔藓、泥土、草叶构成,像个精巧的小袋子,里头有两枚小小的蛋。秦小灯告诉他,这是一种绿色蜂鸟的巢,她学问不多,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那男孩显得有些激动:“云南,那应该是绿喉蜂虎!”他继续比划,“我的精神体也是蜂鸟,是彩虹蜂虎!”他们聊了很久很久,道格乐斯完全忘记自己入侵海域的目的。他后来来了很多次,面色凝重地进来,高高兴兴地离开。他没再碰过那间难以打开的小黑屋,反而在秦小灯的海域里探索起来。秦小灯在海域里跟道格乐斯说的话,几乎跟这几年与邵清说的一样多。连道格乐斯都说:我从来没跟陌生人讲过这么多的话。那为什么跟我讲呢?我,我喜欢鸟。我们的精神体都是鸟。你没见过拥有鸟类精神体的向导吗?我见过,我见过很多。但……道格乐斯的声音很小:但他们都是妈妈的“礼物”。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的海域也没有你这样的景色。秦小灯没听明白,但她欢迎这个小小的客人。偶尔的,她还会问道格乐斯:你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道格乐斯目光很躲闪。秦小灯会拉着他的手,像一个真正的姐姐牵着自己的弟弟,跨过山溪和树林。你可以帮帮我吗?在探索的间隙里,她会低声说:“让我醒来,可以吗?”每一次道格乐斯进入海域时,秦小灯的自我意识总是在睡觉。她睡得越多,越记不起沉睡之前发生过什么。她十分担心,但意识到道格乐斯的身份或许不一般,她用成人心力控制着这种恳求的尺度。黑孔雀不再惧怕外人,也会降落在道格乐斯的头顶。他像顶着一个巨大的高耸的假发。“我喜欢你的海域。”道格乐斯说,“它好美丽。”他会用很多在秦小灯听来非常奇怪的语句赞美她的海域。他后来还会说“这么美丽的海域,不能消失”。向云来告诉他,在现实中,这个男孩也正在向危机办传递信息,想要救下秦小灯和邵清。“你跟他说的话起了作用。”向云来说,“小灯,你相信我吗?”他很忐忑。秦小灯:“当然。我为什么要怀疑你?”向云来:“我之前进入你的海域,还对你下指令。多次重复,直到形成暗示……”仿佛知道他的担忧,秦小灯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我好开心!向云来,你在海域里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觉得害怕。因为我听得到啊。只有在海域里我才听得到声音,在海域里我才是完整的。我喜欢别人在海域里跟我说话聊天……以前是邵清,后来是你和乐乐。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乐意听,我一点儿也不怕,我绝对不会怕。”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笑着说,“你知道我的秘密,还帮过我很多、很多次,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之一。”从胸口涌出来的热烈的东西,向云来一时间还不知道它是什么。但秦小灯的信任对现在的他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稻草。他并非被所有人憎恶和遗弃。他抓住了秦小灯的手:“小灯,听我说。我现在要找到你的位置!我要以你的海域为锚点,一点点地缩小距离……我不确定能不能做好,但我必须要多次出入你的海域……”秦小灯没有丝毫犹豫:“好啊。你来救我们吧。”从海域中脱离的向云来心跳仍旧急促,但眼神已经和之前不大一样了。他肯定地告诉身旁的几个人:“我找到秦小灯了。她在这里的……东南方。”
雷迟立刻起身:“东南方,往机场去的路……我知道了,有三条。快,上车!我们追上去!”雷迟开车,蔡易和秦戈一左一右夹着向云来坐在中间。车子启动的时候向云来听见雷迟联系何肆月:“肆月,你把人小孩儿放下……放在稳妥地方不是随便丢下,我求求你了……现在听好,我们都往东南方去。我和秦戈在路上找那辆车,你在上方巡查,一旦发现那辆车子,立刻下落截停!”向云来再次闭上眼睛。他的精神力只朝一个方向逸散,很快,他再次捕捉到秦小灯的海域,再次踏入。秦小灯和海域里的鸟儿们就在那棵高耸入云的望天树下,不停为他加油。向云来的脸红得发烫,他顾不上阻止他们。“救回秦小灯”成为他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填满他胸口的,此刻再也不是那些被人憎厌的不快和沮丧了。他振作起来,甚至辨识出心中“希望”的味道。秦小灯不怕他,隋郁也不会怕他。他现在就要立刻找到这两个人。“这条路……偏西,往西边去一点儿!”向云来始终闭着眼睛。他一刻都没有停下,即便鼻血从鼻腔流出,他的脑袋因为过度使用而嗡嗡发痛。近了,更近了。9公里……7公里……73公里,拐入巷子,一路狂飙,距离骤然缩短到5公里……幸好的是,那辆车移动的速度非常慢。他这次踏入海域,摇摇晃晃,被秦小灯急急扶住。“你还好吗?”秦小灯几乎抓不住他的意识,“你的身影……”“我没事……”向云来咬牙说。幸好进入海域的意识是干净整洁的。他总不能让秦小灯看到自己满脸鼻血,面白如纸的惨状。脑袋里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区域都因为他过度消耗精神力而发痛。脖子上的抑制环效果太强了,在它的限制下强行使用精神力,向云来就像无时无刻不跟一扇数吨重的巨门抗衡。他无数次突破这扇门,又无数次被反作用力扇倒在地。“够了。停一停。”秦戈制止了他的下一次入侵,“我们已经很靠近……”“再来一次!”蔡易厉声说,“我们面前还有两条岔路。就要上机场高速了,我们必须在他们上高速之前截停,否则很容易被发现,而且会引起骚动……”秦戈:“放你的狗屁!你只是不想承担……”蔡易:“闭嘴,秦戈!”他看着向云来,“他开始入侵了。”秦戈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起。这一次入侵只有十五秒。向云来恢复清醒,抹了抹自己的鼻血:“偏南。”方向盘急转,雷迟大吼:“何肆月!听到了吗!这里偏南只有一条路!”外放的听筒里只有剧烈风声。片刻后何肆月清晰地回答:“我看到他们的车了。很幸运,正堵着呢。”话刚说完,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何肆月稳稳落在了十字路口车流中,唯一一辆七人座的顶上!车顶瞬间凹陷。车门随即打开,两条人影从车内飞出,他们的精神体--斗鱼和银狐也随之跃出。何肆月抬了抬手,权当打招呼:“不好意思,飞太累了,我歇一歇。”隋司独自一人跃出,隋郁却横抱着昏睡的秦小灯。来不及弄清楚隋郁做了什么,隋司先认出了眼前人的种族:“羽天子?!你在干什么?!”何肆月缓慢收起了翅膀。他身上的衣服逐渐显形,将他包裹。周围的车里不少人连滚带爬逃窜,边逃还边举起手机。在七人座后方的两辆车子,行车记录仪正在闪动。何肆月这一落又给蔡易添了不少麻烦。但他浑不在意,语气悠然:“你认得我?”隋司脸色一沉:“我们有事,这次就不追究了,请你立刻离开。”雷迟的车子正好拐入这条路。乱跑乱喊的人很多,堵车严重。他当机立断:“下车!跑过去!我看到何肆月了!”蔡易脸都绿了。他们逆行穿过人群,听见许多人喊“鸟人”“天使”,还有“特殊人类杀人了”之类的话。他头发根根直竖,但即便这样,他下车的时候仍不忘记在向云来和自己的手腕上拷上手铐。向云来看见了隋郁。只看到侧脸,他便感到海域掀起了风浪。他一时间根本分不清这种感受是狂喜还是愤怒,但浑身都因为亢奋而紧绷起来。接近隋郁的渴望近似于一种本能,驱动他朝那边奔跑。他很虚弱,手脚无力,鼻血总是止不住,但他不想停下。何肆月翻下车顶,从另一边打开车门,抱出邵清。他手上力气不大,只能把邵清拖到路边。而此时隋郁开始带着秦小灯往雷迟他们跑来的方向移动。他认不出人们的脸,但是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精神力。他朝那方向大喊:“秦戈!”隋司意识到弟弟要做什么,斗鱼忽然腾空而起--就在此时,意外发生了。车流中,一个还未下车的司机正在群里跟同事发语音:“是特殊人类啊,是鸟人……我是哨兵,我没有翅膀……”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向云来的脸,霎时间,他被强行入侵的记忆和惧意爆发。蔡易和向云来意识到身边忽然出现一股充满恨意和恐惧的精神力时齐齐扭头,但那司机猛地踩下了油门!卡车撞上前头的小车,且还在加速、还在加速!司机在驾驶室里惊恐地大吼,脸根本没朝着前方,而是一直扭头看着僵立在路边的向云来。兔子从秦戈怀中跃出,穿过车前挡风玻璃,扑向司机的脸庞。从看到向云来的脸到被秦戈制伏,只有十几秒。然而就在这短短的十几秒内,卡车已经在车流中强行往前行驶了十几米。向云来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蔡易忽然转头,抓住他的衣领,挥拳猛地砸向他的脸。他浑浑噩噩,完全没有反抗和躲避的力气,重重摔在地上。鼻梁痛得似乎已经断了,他张口想说话,但吐出了一颗牙齿和满嘴的血。“你又做了什么!”蔡易大吼,“你又入侵……”向云来连辩解的余裕都没有。他摔在地上时,看到了不远处抱着秦小灯跑来的隋郁。两人的目光对上,隋郁停住脚步。向云来霎时间忘了疼痛。他拼命推开蔡易,好让隋郁看清楚自己的脸:“隋郁……隋郁……!”但声音嘶哑,他没有更大的力气说话了。但他的哨兵脸上有一种怪异的表情。隋郁踉跄了两步,忽然抱不住秦小灯,和秦小灯一同跌在地上。他起身连忙察看秦小灯状态,却不由自主朝向云来看。又一次对上目光。隋郁肩膀颤抖,面庞扭曲。他跪在地上,开始了猛烈的呕吐。同一时刻,银狐从他肩上跃起,化作无数一米长的尖矛,呼啸着刺向向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