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郁能看清向云来的脸。第一个察觉这件事的人,是负责监视和跟踪隋郁的道格乐斯。他反复确认蜂鸟的记忆。面对向云来的时候,隋郁的目光、表情是不一样的。隋郁从未触碰过别人的脸庞,也根本无法确认他人的眼睛究竟长在什么地方。和别人对视的时候,隋郁的目光总是落在对方的头发上。这让他看起来非常高傲,但至少能维持基本的面对面的礼仪。可是,隋郁会注视向云来的眼睛,会抚摸向云来的脸庞。甚至拥抱,甚至亲吻。那绝对不是面对怪物时会有的态度。道格乐斯和隋郁认识许多年,他从记事的时候开始,就看过隋郁眼睛深处根本无法隐藏的憎厌和恐惧。哪怕当时隋郁面对的只是年仅几岁的自己,但皱起的眉头和瞬间紧绷的嘴角,仍泄露了隋郁的不悦。察觉到这一点之后,道格乐斯愈发专注地驱使蜂鸟去观察隋郁。他那段时间的行动重点已经不是看隋郁做了什么,而是像观测一个新奇的野生物种一样,从零开始认识隋郁。但他没有跟隋司说这件事。王都区地陷之后,隋郁回到隋司的别墅里寻找阿波罗的解药。而刚从向云来粗暴巡弋中恢复过来的隋司无比愤怒。他恨不得向云来立刻死去,怎么可能再给他解药?隋司拒绝了隋郁,并且斩钉截铁:阿波罗没有解药,他一定会死。隋郁当即暴怒。当时在别墅里的除了隋司和海森,还有刚刚回收蜂鸟的道格乐斯,以及从王都区里撤走的血族哈雷尔与他的伙伴。几个成年人合力制伏隋郁之后,隋司问道格乐斯王都区到底发生了什么。道格乐斯正要说明,隋司手一挥:不必说了,我自己看。道格乐斯下意识喊:不行!但他的拒绝反倒加深了隋司的兴趣和好奇。于是最终,隋司在道格乐斯的深层记忆里看到了蜂鸟所见到的一切——隋郁能看清向云来的脸。这个事实证实了隋司之前隐隐约约的担忧。他不明白为什么向云来是例外,也不知道这个状态持续了多久,但他必须解决这个异象。隋郁的精神力在狂怒和绝望中非常混乱,他根本无法构筑起以往足以抵抗隋司的防波堤。当时进入隋郁海域的,除了隋司之外,还有道格乐斯。妻子海森试图阻止隋司:两个向导同时进入他的海域,你会害死他的。隋司:我知道有这样的先例。海森:那是别人,不是你。你的向导能力不是为了疏导海域而存在的,道格乐斯更不是。你们两个人的精神力一定会引起他的海啸,甚至可能会彻底撕裂和毁灭他的海域。你要杀了你的弟弟吗!女人的声音在别墅宽大的客厅中回荡。隋郁赤红的双眼瞪着隋司,忽然转身冲向无人看守的窗户。他要逃出去。但哈雷尔展开骨翅,挡住了隋郁。两人搏斗中,隋郁强行冲撞窗户。就在窗户破损的前一刻,隋司的入侵成功了。两个并不稳定的精神力碰撞在一起,隋郁的海域立刻掀起了狂暴的风雪。道格乐斯踏入海域时,瞬间感到窒息。隋郁正以最大的意志力拒绝这两个不速之客,但“向云来会死”这件事对隋郁是最致命的打击,他没办法冷静。海域中大雪弥漫,无论是远处的山和城堡,还是近处的峡谷与桥,全都白茫茫的一片,狂风卷着粗大的雪片打在道格乐斯的脸上。他看见隋司冲向腾飞在空中的隋郁,把隋郁狠狠拉到地上,双手立刻刺入隋郁的胸口。他想撕开隋郁的自我意识,他要进入隋郁的深层海域。但隋司失败了。这次失败甚至让隋司被推离出海域。只有道格乐斯留在海域之中,与地上爬起的隋郁面对面。但很快,隋司再次进入。他进入隋郁海域,如同无人之境。以前就是这样。这种失而复得的顺畅,让隋司有了新的灵感。他对道格乐斯说:即便不进入深层海域,我也可以执行拷问。以前中国的警铃协会里有个拥有蜂鸟的向导,他的蜂鸟可以吃掉别人的部分记忆。可惜,你虽然也是蜂鸟,但却没有这种能力。他转头看道格乐斯:但我有别的办法让他远离向云来。隋郁童年时,因为面容失认症度过了非常混乱的几年。为了让他稳定下来,正常生活,隋司多次出入他的海域,在海域之中对着他的自我意识不停重复:你是正常的,这只是一种普通疾病;周围的人也是正常的,即便你看不清脸部,他们也不会伤害你……重复一百次,一千次……甚至一万次。重复的话语形成暗示,它们和拷问一起让隋郁变得“正常”。直到隋郁可以坐在餐桌边上,颤抖着抓起刀叉,小声对父母问好。现在不过是把当时的事情再重复一万次,甚至十万次而已。隋郁被禁锢在别墅的地下室里,就是任东阳曾呆过的那个地方。隋司甚至找来少量的阿波罗,稀释之后注射到隋郁身上,让他的银狐长时间暴露在外,精神力持续疲惫和紧张,无暇去构筑防波堤。隋司和道格乐斯无数次进入他的海域,在雪域之中施以拷问。斗鱼化作水蓝色的纤薄刀片在雪域之中穿梭,切开雪和雪,空气和空气,还有隋郁的皮肤和血肉。即便受伤的是自我意识,不安和恐惧也足以让隋郁死死记住这种直达脑髓的剧痛。这种折磨每一天都在持续。道格乐斯就是隋司的帮手。每一次拷问,道格乐斯都会同时踏入隋郁海域,不停地重复向云来的名字。风雪化作鞭子抽打隋郁,缠着他的颈脖把他拖上高空的时候——向云来。隋司把化作孩童的隋郁一次次抛入结冰深河的时候,让他摔得粉碎的时候——向云来。刀片细细钻入自我意识的深处,顺着神经线剐蹭——向云来。隋司命令隋郁回忆和重复自己第一次杀死表兄弟的场景——向云来……向云来向云来向云来向云来……所有大脑深处承受的痛楚、恐惧,对自己的嫌恶、鄙夷,对隋司的仇恨,对道格乐斯的憎厌,所有的负面情绪,所有把隋郁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事情,全都联系着“向云来”。隋司还会打印出向云来的照片,在瘫软的隋郁面前展示。他会把向云来笑着的照片拍在隋郁的脸上:这是从你家里找到的,你拍的,你很喜欢对吗?你看得清他是吗?你想见他,对不对……直到隋郁浑身颤抖着呕吐出胃液和胆汁,恐惧大吼:拿走!把它拿走!隋司扭曲的脸庞才显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你爱他,是不是?
隋郁疯狂摇头,他必须要不断捶打自己的头部,才能停止因为高强度拷问而无法平息的耳鸣和头痛:是……不,不是……是……是……隋司没有停手。这样的拷问,足足持续了一个月。隋郁现在还记得,当一切停止,自己昏睡三日后醒来时,隋司正抚摸着银狐,用一种诧异的语气轻声说:为什么你的精神体不像任东阳一样发生异变?那时候,隋司看起来有点儿遗憾,更多的是心满意足。但他又并非因为重新完全拥有弟弟而快乐。隋郁当时并不知道隋司的笑容滋生于何种心情,可他现在明白了。看见银狐化作长矛扎向向云来,在所有人惊恐、愤怒、害怕的时候,只有隋司笑了。向云来入侵过他的海域,甚至不止一次。这对隋司而言,是极大、极不可原谅的侮辱。而他此刻终于在隋郁的争夺战中取得了完满的胜利,彻底践踏了对手。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隋司和向云来之外,全都是第一次看到隋郁精神体的变化。两个向导都愣住了,雷迟反应最快:“躲开!向云来!”向云来因愕然而一动不动。长矛从高处落下,尖锐、迅速——就在尖端触碰到他精神力的瞬间,他忽然生出一股求生的大力,猛地朝蔡易的方向翻滚!长矛落地,瞬间消失,只有一根穿过了向云来的手臂。它们无法对□□产生伤害,但向云来的海域霎时间爆发出撕裂般的痛楚。他心有余悸:如果所有的长矛全都扎中……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隋郁总是自称战斗力很强。精神体与精神体之间的争斗,关键就在于摧毁对方的精神力和海域。而通常只有向导拥有摧毁对方海域的能力,但同样的事情隋郁的“武器”也能做到。消失的长矛在向云来身边凝聚成了银狐。银狐扑到向云来手上,张口咬住向云来的手腕。同时,它因恐惧炸开的尾巴再度翘起,化作十几把匕首,齐齐对准向云来。秦戈的精神体刚刚巡弋了司机的海域,此时立刻转身,在主人的指示下奔隋郁而去;而蔡易的科莫多龙砰地落地,它即便不倍化,体积也十分庞大,尾巴朝银狐狠狠一甩。为银狐挡住那根尾巴的是向云来。“别攻击它!”向云来大吼。银狐的牙齿扎进他的皮肤,匕首刺入他的肩膀和胸口,大脑深处一阵接一阵持续的刺痛,隐隐唤起他海域中所有黑暗的、残忍的碎片。但银狐停下了,匕首也没有继续攻击。狐狸收起牙齿和尖利爪子,黑眼睛怔怔仰头看他。在向云来冲它伸出手的时候,它颤了一下,但没有避开。犹豫了片刻,像以往一样,它昂起头,朝向云来亮出自己的下巴和颈部,好让向云来能用它最喜欢的手势和速度轻轻抚摸。然而刚碰到它的毛发,银狐和匕首都消失了。向云来扭头看向隋郁。停止呕吐的隋郁非常狼狈。他双眼赤红,汗水混合生理性的泪水糊了满脸,看向云来的目光隐藏着愤怒和恐惧。还有一些更复杂的东西,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仇敌,又像一条流浪狗。他们仍认得彼此。但那些曾真挚浓烈的东西,已经烟消云散了。向云来胸口像填满了石头。他大口喘气,这不对……他甚至低低说出了声:这不对,隋郁,这不对。他猛地推开蔡易,忘记了自己和他还拷在一起,顿时趔趄着摔在地上,下巴狠狠一磕。他不想要这样的重逢,他拒绝隋郁仇人的目光。世界上属于他的东西太少了,他连身份都没有,他甚至是一个死亡的、已经被消除的人。“你说过的!你发过誓!”向云来摔得头晕目眩,下巴一道裂口,血汩汩流出来,但他仍嘶声大吼,“你不能够……”他忽然看到了在隋郁身后的隋司。相似的面庞,但那张脸正笑着,是胜者才配拥有的倨傲笑容。绑走小灯和邵清的,让隋郁变成这样的,给自己注射阿波罗的,联合断代史破坏王都区的,斗兽场,饲育所……一时间,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就像寻找秦小灯一样,向云来的精神力此时朝着一个方向凝聚。他爆发出比之前更混乱的力量,脖子上的抑制环随之产生更强的电流,他忍耐着皮肤烧灼的疼痛,想象自己是一个拉弓的射手。他的精神力化作箭矢,腾空而出,越过隋郁的肩膀,刺入了隋司的额头!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就像他之前入侵隋司海域的时候一样。因为愤怒与兴奋,他心跳和呼吸急促,浑身血液澎湃,自我意识一落入隋司的海域,立刻开始寻找隋司的自我意识。这是第三次,他闯入了隋司那个坚固如监狱的海域。鱼群朝向云来涌来,巨大的鲨鱼张开了血盆大口,海沟中伸出许多黑色触手,紧紧抓住向云来的脚踝。他没有任何恐惧,发现触手们卷着他往海面上拖,他立刻挣脱触手,游向海沟。漆黑海沟中,一个红色的人影若隐若现。在自己的海域中,隋司是绝对安全的。他不必隐藏自己,只会选择呆在最舒适的地方。但向云来还是出言讽刺:“藏这么深,你很怕我?”“滚出我的海域!”隋司的声音震动整片海洋,连水中的向云来也被这种震动弄得眩晕。海水开始沸腾,温度逐渐上升。向云来的皮肤被烫得发红。很新鲜的海啸,整片海洋正试图煮熟向云来。“调剂师的课程我学完了,但有一个内容,我始终没有找到实践的机会。”浑身被烫得通红的向云来,如同炮弹般射向隋司。隋司根本不屑于闪避。他仍由向云来抓住自己,冷笑道:“我想过留你一条命,但现在看来,你不需要我的慈悲……你干什么?!”向云来不听他说话,双手刺入隋司的胸膛,吃力地往两边拉扯。自我意识裂开的胸口处,有红色的水流涌出。“就用你来练习吧。”向云来此刻的表情是狰狞的,“让我也来玩一玩,你最拿手的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