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撒谎,小怜当真是虫将军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宋慈打断了夏无羁,“我说的是,你为何要谎称与虫娘私奔?”
夏无羁一愣,道:“我与小怜私奔,乃是确有其事,并非撒谎……”
“你还敢说确有其事?我方才提到一个名叫月娘的角妓,熙春楼中与虫娘最为亲近的,便是这个月娘,可她已经失踪了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虫娘想尽办法寻找月娘,甚至甘冒被鸨母责罚的风险,私自离开熙春楼,出城打听月娘的下落。我与虫娘素不相识,她都会请我帮忙寻找月娘,而你与虫娘自小相识,如今又有琴瑟之好,她怎么可能不把月娘失踪的事告诉你,请你帮忙寻找?你却回答我,说你不认识月娘。”宋慈的语气越发严肃,“你说护送虫娘回熙春楼途中,她突然提出要和你私奔,要知道在那之前,她刚在提刑司求我寻找月娘。她那么在意月娘的安危,岂会转过头便不管月娘的死活,突然要与你远走高飞?”
夏无羁呆住了,半晌才道:“宋大人,私奔一事是真的,只不过……只不过不是小怜的意思,是我……是我提出来的。我被抓到这狱中,韦大人说小怜死于他杀,对我严刑拷打,还说我是凶手,我怕他知道是我提出的私奔,会以为我故意把小怜骗走杀害,我……我便撒了谎,说私奔是小怜提出来的……”
刘克庄心中那股原本已经消弭的怨恨之意一下子涌了上来,道:“那晚你若是好好送虫娘回熙春楼,不提什么私奔,哪会有后来的事?虫娘又怎么会死?虫娘对你情意深重,她惨遭毒手,死于非命,可你呢?为了撇清责任,居然把事情起因推到她身上。夏无羁,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我,我……”夏无羁嗫嚅几声,低下了头。
“虫娘跳窗逃出丰乐楼后不知所终,你为何不去报官?”刘克庄又责问道。
夏无羁的头埋得更低了,道:“若去报官,小怜与我私奔一事便会传出去,云妈妈若是知道了,定会把小怜抓回熙春楼,重重处罚她。我当时没想过小怜会出事,我以为她是找地方躲了起来,用不了多久便会回来找我,所以……所以便没去报官。”
刘克庄听着这话,气得连连摇头。
宋慈道:“夏公子,倘若如你所说,是你提出的私奔,那你打算离开临安后,带虫娘去何处?”
“我本就是临安人,双亲都已离世,亲族嫌我落魄,早已不与我往来。我无亲无故,又没去过外地,根本没想过去哪。我只想带小怜先离开临安,尽可能走远,让熙春楼的人找不到。我本就以卖字画为生,换个地方,照样可以卖字画,只要能和小怜长相厮守,去哪里都行。只可惜我没这福分,小怜她……”想到与虫娘阴阳两隔,长相厮守再无可能,夏无羁满腔言语,化作一声哀叹。
“月娘呢?你如实说来,到底认不认识她?”
“宋大人,我当真不认识什么月娘。”
“月娘是腊月十四失踪的,当天她穿着彩色裙袄,头上有一支红豆钗,还戴了一对琉璃珠耳环。她去城外净慈报恩寺祈福,结果一去不回,不知所终。这些事,虫娘当真没跟你提起过?”
夏无羁努力想了想,回以摇头。
宋慈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夏无羁的身上,丝毫没觉察到侧后方牢狱中那个闭目盘腿的囚犯,在他提到“腊月十四”时,忽然动了动眉梢,在他说出月娘的穿着打扮时,更是一下子睁开了长时间闭着的双眼。倒是刘克庄微微侧头,注意到了这一幕。
宋慈又道:“在丰乐楼遇到韩?的经过,你仔细说来,不可遗漏任何细枝末节。”
那一晚遭遇韩?的经过,夏无羁只怕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时他带着虫娘离开望湖客邸,沿着城墙外道走了没多远,就到了丰乐楼外。作为临安乃至整个大宋名气最盛的酒楼,即便是深夜,丰乐楼依然灯火通明,不时有酩酊大醉的客人从楼里出来。丰乐楼的南侧是一片开阔地,停着不少马车和轿子,车夫和轿夫们聚在屋檐下,或打盹,或闲聊,每有客人醉醺醺地从丰乐楼里出来,总会有车夫或轿夫起身,把马车或轿子靠过去,载上自己的主人回城。
当夏无羁和虫娘从丰乐楼外经过时,楼里忽然奔出一大群家丁,拦住了两人的去路。头顶传来了笑声,夏无羁和虫娘一抬头,看见了二楼上倚着窗户的韩?和史宽之。原来这一晚韩?招揽了几个角妓,约了史宽之在丰乐楼上饮酒作乐。韩?堆起一沓金箔,与几个角妓玩起了摸瞎,只要不被他抓住,便可得金箔为赏。当韩?在窗边抓住一个角妓、摘下蒙眼黑布时,恰巧看见楼下经过的夏无羁和虫娘,他立刻吩咐众家丁下楼,将二人抓起来。
在丰乐楼上的知秋一叶阁里,夏无羁被几个家丁反拧双手,按压在桌上。动弹不得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史宽之抓着虫娘,捏开了虫娘嘴巴,韩?则拿起酒瓶,不停地往虫娘嘴里灌酒,酒水流得虫娘满脸都是,呛得她连连咳嗽。虫娘不住地挣扎,额头撞到了韩?手中的酒瓶,酒瓶脱手落地摔碎了。
韩?给了虫娘一耳光,转身去拿另一只酒瓶。这时虫娘一口咬在史宽之的手上,史宽之吃痛,一下子松开了手。虫娘趁机挣脱了史宽之,从地上抓起酒瓶的碎瓷片,颤抖地举在身前。
韩?和史宽之丝毫不怕,狞笑着张开双臂,朝虫娘围了过去。虫娘步步后退,退到了窗边,已是退无可退。窗户开着,她不堪受辱,在绝望地望了夏无羁一眼后,从窗户翻了出去,摔到了楼下。等到韩?和史宽之带着家丁追下楼时,虫娘已不见了踪影。一辆马车正好路过,车夫说看见一个穿红裙的女子朝涌金门方向奔去了,韩?一伙人立马追去了涌金门。直到小半个时辰后,韩?一伙人没追到虫娘,才返回了丰乐楼。
“韩公子他们回来时,我没看见小怜,便知道小怜逃脱了。”夏无羁讲完遭遇韩?的经过,叹道,“当时我还暗暗替小怜高兴,谁承想她会出事……”
“韩?回来后,没再找你的麻烦,就这么放过了你?”宋慈问道。
“韩公子带人去追小怜时,没人管我,我便趁机跑出了丰乐楼。他们回来时,我躲在附近,他们没瞧见我。”
“韩?和史宽之只是对虫娘灌酒,没有侵犯她,或是对她做其他事?”
“没有。”夏无羁摇了摇头。
虫娘的阴门有损伤,生前曾遭人侵犯,倘若不是韩?和史宽之,也不是完颜良弼,那侵犯她的便另有其人,也就是说,她是在清波门下车之后,才遇到了侵犯她的人,而这人很可能便是杀害她的凶手。对宋慈而言,眼下最重要的,是查出虫娘下车后到底去了哪里。可当时夜已很深,从清波门进城出城的人本就不多,临安城又那么大,要找到当时进出清波门并目击虫娘去向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在宋慈沉思之时,韦应奎回来了。
去了一趟中和堂回来,韦应奎变得脸色铁青。他一进司理狱,便吩咐冯禄打开牢门,把那被认作大盗“我来也”的囚犯押了出来。
冯禄以为是要将那囚犯押去刑房用刑,哪知韦应奎却对那囚犯恶狠狠地道:“算你走运,出去之后,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别再让我瞧见你!”
冯禄记得不久之前,那囚犯说自己不出一两日便能出狱,他还当那囚犯胡说大话,没想到转眼便应验了。他怕误解了韦应奎的意思,道:“舅……司理大人,是要放他出狱吗?”
“昨晚‘我来也’又在城中行窃,不放了他,还关着做甚?”韦应奎怒道。
冯禄听了这话,神色有些古怪地瞧了那囚犯一眼,拿出钥匙,除下了那囚犯身上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