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听完杨菱的讲述,回想汪记车马行店主汪善人说过的话,其中一些讲述倒是对上了。他思虑片刻,道:“莫非杨小姐是在怀疑,巫易的死,与杨老爷有关?”
“我当然有此怀疑。”
“可杨老爷是你爹。”
“那又如何?他把我关起来,逼我离开巫公子,嫁给韩?,我早就不认他这个爹了。”
“你这番怀疑,可有证据?”
“原本是有的,只可惜如今已死无对证了。”
“此话怎讲?”
“不久前我见过何太骥。当年我与巫公子相好时,何太骥也曾对我有意,可他为人死板,事事循规蹈矩,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样的人,若非他与巫公子相交甚好,恐怕我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一下。我对他直言相告,让他尽早死心,不要再处处跟着我。他问我是不是还在恨他,恨他当年揭发巫公子私试作弊,害得巫公子身败名裂。我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于是实话实说,说我就是恨他,这四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恨他。哪知他对我说,叫我不要怨恨他,说他当年的确诬陷了巫公子,但不是他想害巫公子,而是巫公子要求他这么做的。他说当年我爹私下找过他,给了他一大笔钱,许以将来仕途上平步青云,要他想办法弄臭巫公子的名声,好让巫公子知难而退,没脸再来见我。何太骥与巫公子相交甚厚,他不但没有这么做,反而将此事告诉了巫公子。哪知巫公子太重情义,不为自己考虑,反倒担心何太骥不这么做,会得罪我爹,会连累将来的仕途,于是一手安排了私试作弊一事,先让何太骥当众与他争吵,假装两人关系闹僵,再让何太骥出面揭发他私试作弊。如此一来,何太骥的仕途是保住了,巫公子却名声尽毁,被逐出了太学。但巫公子还是不肯放弃我,又去见了我爹。巫公子想让我爹知道,他对我只有一片真心,不是想攀附我家的权势,即便身败名裂,即便遭受再大的挫折,他也不改此心。
“我爹恨透了巫公子,他以为当真是何太骥弄臭了巫公子的名声,便又去找何太骥,这一次竟要何太骥杀了巫公子。何太骥当然不肯,爹以为何太骥是怕背上命案官司,就叫何太骥放心大胆去做,还说官府那边已经打点过了,到时候杀了巫公子,将巫公子的尸体挂起来,官府那边会以自尽结案,绝不会查到何太骥的身上。何太骥还是不肯,爹就威胁何太骥不准泄露此事,否则让何太骥偿命。何太骥担惊受怕,有些犹豫,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巫公子,哪知只过了一天,巫公子便死在了岳祠,尸体当真如上吊那般被挂了起来。何太骥知道巫公子的死与我爹脱不了干系,生怕自己被灭口,不敢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从此独来独往,尽可能不与他人来往。虽然我爹没再找过他,但他短短四年间,考过升贡试,做了学官,又升了司业,他知道定是我爹暗中打点,意在提醒他,要他永远守口如瓶。可他对此一直负疚在心,最终还是选择告诉了我。没想到只过了几天,连他也……”
杨菱讲到此处,摇了摇头,没再讲下去。
宋慈原本就觉得奇怪,都是同斋同期的上舍生,都是同时考过升贡试被授予学官,真德秀一直只是太学博士,何太骥却能在短时间内升为太学司业,成为太学里仅次于祭酒的第二号学官,此时听了杨菱所言,才算明白了个中缘由。宋慈道:“何太骥对你说了这些事后,你有没有亲口向杨老爷求证过?”
“我当然有,可他矢口否认,说他根本不认识什么何太骥,更与巫公子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宋慈心里暗道:“杨小姐这么一问,杨岐山便知道是何太骥泄露了此事。何太骥见过杨菱后没几天便被杀害,莫非是杨岐山杀人灭口?可若是如此,杨岐山为何要将何太骥的死,假造成巫易自尽的场景呢?”
沉思了片刻,宋慈忽然道:“杨小姐,你说你不再认杨老爷这个父亲,那杨茁呢?你还认这个弟弟吗?”
杨菱一直在说巫易的事,没想到宋慈会突然提及杨茁,不禁微微一愣,道:“这些事与茁儿无关,他这个弟弟,我还是认的。”
“可你似乎对这个弟弟的失踪并不怎么关心。”
“我认他这个弟弟,并不代表我喜欢他。他虽只有三岁,可在家中一直被宠溺纵容,小小年纪便极顽劣,甚至以拿刀子戳人为乐,伤过不少下人。他失踪了,能不能找回来,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关心。我说话直,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还请大人见谅。”
“你既然不喜欢杨茁,除夕那晚为何还要带他出门?”
“大人,你还是怀疑茁儿的失踪与我有关?”
“我只是觉得奇怪,想问个清楚。”
“那好,我便将此事说个清楚。除夕那晚,我念起了巫公子,想一个人去琼楼坐坐,可茁儿吵着闹着要跟我去。我不带他,他便去找爹告状,爹说茁儿还小,想跟我出去玩,是想和我亲近亲近,让我满足他一回。我说当年我有求于你时,你怎么不满足我。爹不提当年的事,只说茁儿好歹是我亲弟弟,让我顺他一次意。我说娘亲只有我一个女儿,茁儿是角妓所生,不是我亲弟弟。爹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指着我,说我这么大了,二十有一了,怎么还不懂事。我说要我懂事也行,我带他出去,若是出了什么事,别来找我。话一说完,我拉了茁儿便走。爹急忙吩咐几个家丁跟来照应,可我不等这些家丁出门,便带着茁儿先乘轿走了。我原本是要去琼楼的,可到了纪家桥,轿子突然堕地,我下轿查看发生了什么事,茁儿就莫名其妙失踪了。事情就是这样,茁儿如何失踪的,我当真不知。”
宋慈听罢,道:“杨茁是角妓所生?”
杨菱点了点头,道:“我娘亲很早便过世了,茁儿是爹去外面寻欢,与熙春楼的角妓所生。那角妓名叫关盼盼,因生了茁儿,被爹纳进了门。”
宋慈回想起昨天到杨宅查案时的场景,道:“昨天那个到处寻找杨茁被丫鬟扶走的女人,便是关夫人吗?”
“关夫人?”杨菱发出了一声冷笑,“一个青楼角妓,不清不白,她说茁儿是杨家血脉,谁知是真是假?她被爹纳进门不久,在后院池塘落过一次水,险些淹死,从那以后就变得昏头昏脑,隔三岔五便说着胡话,到处寻她的儿。”
宋慈微微凝眉,道:“原来关夫人寻儿,不是杨茁失踪后才有的事。”
“她变成这样已经三年了,茁儿在家时,有时人就在她面前,她也疯疯癫癫的,到处去寻她的儿。”
宋慈点了点头,略微想了一想,道:“你乘轿到纪家桥时,曾被一窃贼挟持,倘若再见到那窃贼,你可还认得?”
杨菱回想了一下那窃贼的模样,道:“应该还认得。”
“到时我可否请你辨认?”
“只要大人知会一声,我随时到。”
“那就先谢过杨小姐了。”宋慈又道,“除了方才那些事,杨小姐可还有别的事要对我说?”
“我能说的,都已对大人说了,大人还想知道什么?”
宋慈摇了摇头,起身道:“既是如此,我便告辞了。”
杨菱跟着起身:“大人,巫公子的案子,请你务必查下去,一定要查出真相!”
“查案一事,本是我职责所在,我会尽力的。”宋慈向杨菱告了辞,走出夏清阁,朝婉儿施了一礼,又朝墙壁上那首《点绛唇》多看了几眼。婉儿仍是白了他一眼。他离开琼楼,朝太学而回。
此时在琼楼斜对面的一条巷子里,许义正猫腰躲着。许义尾随宋慈来到琼楼后,见宋慈进了楼,怕跟进去被宋慈发现,便躲进了斜对面的巷子里。他知道离中午尚早,宋慈这时候来琼楼,定然不是为了吃饭,多半是约了什么人见面。他一直等到宋慈离开琼楼后,又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琼楼里出来两人,是杨菱和婉儿。他顿时想起之前在太学中门时,曾见到婉儿将宋慈叫到街边说话,一下子明白过来,宋慈此行是与杨菱私下见面。
许义没有白等这么久。他知道宋慈要回太学,辛铁柱还被他铐在习是斋里,急忙绕了远路,一路飞奔,总算抢在宋慈之前赶回了太学。他冲进习是斋,打开镣铐,假装一直在习是斋中看守辛铁柱,然后等宋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