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走过去,在杨菱的对面坐下。
“大人吃茶吗?”这句话一出口,不等宋慈应答,杨菱便拿起煎好的茶,往宋慈面前的茶盏里倒上了一盏。
宋慈看了一眼茶壶和茶盏,都是市井人家常用的粗瓷,与杨菱富家小姐的身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反问道:“杨小姐爱吃茶?”
杨菱点了一下头。
宋慈似乎想到了什么,道:“茶点茶点,吃茶当配点心。”
“大人想要什么点心?”
“我平时吃茶,常配一些馒头、豆糕、茶饼、糍粑之类。”
杨菱立刻唤入婉儿,让婉儿去准备这四样点心。
婉儿白了宋慈一眼,暗生怨言:“这么多点心,吃不死你。一个大男人,这么难伺候。”若非杨菱在场,只怕她心中这怨言早已吐了出来。她自行下楼,吩咐酒保备好点心,由她端上楼,送入夏清阁。
宋慈道:“多谢婉儿姑娘。”
婉儿没好气地收起托盘,走出夏清阁,关上门,继续守在外面。
宋慈拿起馒头吃了起来,很快吃完一个馒头,又吃起了茶饼。他见杨菱端坐不动,道:“杨小姐不吃吗?”
“我不爱甜食,不吃点心。”
宋慈将茶饼和馒头吃完,豆糕和糍粑则剩在盘中,然后抹了抹嘴,道:“不知杨小姐找我何事?”
“我请大人来,是想当面谢过大人。”
“谢我什么?”
“谢大人昨日验骨,验得巫公子不是自尽,而是他杀。”
“这有何可谢之处?再说巫易之死未必便是他杀,还需问过他的亲友,确认他胸肋处是否曾有旧伤,方有定论。”
杨菱轻轻摇头:“巫公子胸肋处没有旧伤。”
“你怎么知道?”
杨菱转头看着窗外,轻声吟道:“想暮雨湿了衫儿,红烛烬,春宵到天明。梦京园中,遇水亭畔,那一夜我便是巫公子的人了。”她转回头来看着宋慈,“我亲眼见过,巫公子胸前只有一对红痣,不曾有过旧伤,大人昨日所验之伤,定是他死前所受。”
宋慈没想到杨菱竟会对他这个只见过一两面的人,毫不掩饰地说出女儿家的私密之事,应道:“既是如此,巫易之死便不是自尽。”又道,“我被圣上擢为提刑,验尸验骨,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杨小姐不必言谢。”
“若非大人,巫公子就不只是枉死四年,他所受冤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洗清。这一声谢,既是我该说的,也是替巫公子说的。望大人能早日查出真凶,让巫公子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宋慈端起身前的茶盏,慢慢喝了一口,味道除了苦涩之外,平平无奇,是市井人家最为常见的散茶。他喝不惯好茶细茶,对粗茶散茶倒是极有好感,当即喝了一大口,将茶盏里的茶水喝尽,道:“杨小姐一大早请我来,应该不只是为了道谢吧。”
杨菱又为宋慈满上一盏茶,道:“我还有一些事,想单独对大人说。这些事关系到巫公子的死,在我心中已藏了多年。昨日见了大人开棺验骨,不但验出巫公子胸肋处的伤,还当众公开,不加遮掩,我才知大人与以往那些提刑官不一样。我思虑一夜,决定约见大人,将这些事告诉大人,好让大人能知晓实情,尽早查出真凶。”
“愿闻其详。”
杨菱环顾左右,看了看夏清阁中的一切,道:“说来话长,我与巫公子初次相见,便是在这琼楼。那是四年前三月里的一天,我打马出城,经过琼楼时,听见楼中有女声尖叫。我下马上楼,撞见几个太学生正欺负一小姑娘,另有一个太学生欲上前阻止。我替那小姑娘解了围,几个太学生转而纠缠我,从楼上到楼下,一直纠缠不休,我便骑上马朝那几个太学生撞去,将其中一人的腿给撞断了。事后我才知道,那断腿之人名叫韩?,是韩侂胄的儿子。韩侂胄是当朝宰相,家大势大,可韩?那是自作自受,我撞断他的腿,一点也不后悔。我不想让爹担心,便没把此事告诉爹,心想韩家找上门来,我便一个人承担。哪知过了大半个月,韩家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反倒听说韩?之所以断腿,是自己骑马不小心摔断的。我渐渐忘了此事,每日照旧打马出门,城里城外到处疯玩。
“一天夜里,我在城外玩得太久,回城比往常晚,到家门外时,已是二更天。我刚下马,一群人忽然从暗处冲了出来,围住我,不让我进门。这群人中,有一人拄着拐,就是韩?。韩?要我道歉,说什么我亲他一口,叫他一声‘好官人’,他就既往不咎。我恼了,扬起马鞭就打,可他们人多,夺了马鞭,把我抓了。韩?说我既然不肯道歉,那他就替我道歉,叫了一声‘好娘子’,坏笑着要来亲我。这时一个太学生从暗处冲了出来,替我挡住了韩?。我认出是当日琼楼之上,韩?欺负小姑娘时,那个欲上前阻止的太学生。韩?直呼那太学生为‘巫易’,叫巫公子走开,不要碍他的好事。巫公子不走,韩?便叫他的手下殴打巫公子。我性子要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愿轻易叫人帮忙,可看见巫公子被他们往死里打,心中不忍,便大声呼救。韩?的一个手下赶紧捂住我的嘴,可街对面汪记车马行的人还是听见了,店主连衣服都没穿好,带着几个伙计冲了出来。韩?仗着家中权势,根本不怕,指挥手下殴打车马行的人。这阵动静太大,最终惊动了我家里人,大门打开,一群家丁冲了出来。韩?见我这边人多势众,知道再纠缠下去对他不利,招呼他的人走了。走之前他放话说,迟早要我心甘情愿地叫他‘官人’。
“巫公子为了护我,被韩?那伙人打得遍体鳞伤。我本想让家丁扶他进门,再请大夫来为他医治,可他执意不肯,硬撑着站起来,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了。我担心他的伤势,让婉儿去太学打听,得知他一连数日卧床不起,又打听到他是太学里有名的才子,书法更是一绝,婉儿还特意弄了一幅他的墨宝给我看。我从小就讨厌琴棋书画,不喜欢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但看着巫公子的墨宝,却越看越是喜欢,私下挂在床头,每天醒来一睁眼就能看见。婉儿笑话我,说我不是喜欢巫公子的字,而是喜欢上了巫公子的人。我叫她不准胡说八道,她嘴上没再说,却偷偷瞒着我约了巫公子在琼楼相见,又找借口把我诓了去。就是在这夏清阁,也是这样吃着茶,我与巫公子算是正式相识了。巫公子与我想象中不一样,他虽满腹才华,却不是只会舞文弄墨的书呆子。他有时儒雅,有时又很风趣,知天地,懂古今,上能论朝野大势,下能聊家长里短,他不在乎功名利禄,说人活一世,能得一相知之人,相伴终身,比什么功名富贵都重要。他还能一语说中我的心事,说没人规定女子必须一辈子守在闺阁、习女红、持家事、相夫教子,人生苦短,自己想怎么活便怎么活,不必在意他人的看法。从小到大,人人都在教我怎么做好一个女人,连我爹也是如此,从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从那天起,我便对巫公子另眼相看,巫公子也对我有心,几次相约下来,我二人便私订了终身。
“我与巫公子相好了半年,那半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还记得他手把手教我书画,每一次画到最后,都是一塌糊涂;他陪我寻山访水,因为不会骑马,常常吓得大呼小叫,有一次颠下马背,摔到小溪里,满身是泥,还跌破了膝盖,他却开怀大笑;梦京园、西湖、栖霞岭、净慈寺,临安城里城外,哪里都有我和他的身影。我原是个讨厌匀脂抹粉的人,可与他相好的半年里,我居然也学会了弄粉调朱,每次去见他时,我都会精心梳妆打扮一番,如今想来,真是不可思议。那段日子好生快乐,然而快乐总是短暂的。一天爹突然来西楼找我,说我长大了,是该谈婚论嫁了,想给我找个好夫家,也好收敛收敛我的性子。我听了这话,原本很是高兴,想着我与巫公子的事迟早要告诉爹。可我还没开口,爹却说了来由,说当朝太师韩侂胄权倾朝野,多少官员求攀高枝而不得,没想到韩侂胄竟约见我大伯,主动提出想与我杨家联姻,说有一子在太学念书,一心想娶我为妻,若是我杨家同意,韩家不日便上门提亲。我一下子猜到是韩?,就问是不是韩?,爹笑着说是的,还说我成天像个男儿家,真不知韩公子看上了我哪点。那时我姑母还没当上皇后,大伯也还不是太尉,能与韩家结亲,用爹的话说,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可我不愿意,便是嫁鸡嫁狗,我也不嫁韩?,更别说我早就是巫公子的人了,我一心非巫公子不嫁。
“我把与巫公子的事告诉了爹,爹知道巫公子只是一介平民后,说我跟了巫公子只会吃苦受累,让我忘了巫公子,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更不要传出去让任何人知道,叫我好好听话嫁入韩家,一辈子富贵不愁。我执意不肯,爹就叹了口气,说再去找大伯商量。爹见过大伯后一脸不悦,说我若是不嫁,便伤了韩侂胄的颜面,那是公然得罪韩侂胄。那时韩皇后刚刚病逝,宫中正议新立皇后一事,姑母身为贵妃,一心想当皇后,皇上又事事对韩侂胄言听计从,姑母正需韩侂胄在皇上面前替她进言。大伯在朝为官,更是不能得罪韩侂胄。爹叫我为整个家族考虑,老老实实嫁给韩?。我还是不肯,爹就大发雷霆,要我与巫公子断绝关系。我私下约见巫公子,说及此事,巫公子让我不必忧心。他花掉所有积蓄,备好聘礼,主动登门求见我爹,想亲自当面提亲,却被我爹轰出门外。巫公子不走,就在门外诚心等候,一连等了好几天,等来的不是我爹回心转意,而是韩?上门提亲。
“韩?仗着权势横行霸道,听说在太学里连祭酒都要惧他三分,巫公子却不怕他,只要见到他行不义之举,便会加以阻止,那晚在我家门前救我,便是一例。韩?对巫公子怀恨在心,在太学里常欺辱巫公子,巫公子一直不肯低头。韩?知道巫公子与我相好,之所以要娶我,无非是想和巫公子作对。他抬来几十大箱彩礼,全都是贵重的币帛之物,不仅我爹亲自出门相迎,连大伯也来了,对他恭敬有加,礼遇甚重。与之相比,巫公子自然万般难堪,换作别人,只怕早就抬不起头,灰溜溜地离开了。巫公子却一点也不在乎,昂首阔步,也进了门,还当着韩?的面奉上聘礼,正式提亲。爹知道我的性子,怕我当众答应巫公子,让韩?下不了台,便以我生病为由,将我锁在西楼,不让我见到巫公子。爹叫家丁轰走巫公子,把巫公子的聘礼丢出门外,然后收下韩?的彩礼,接受了韩?的提亲,将迎亲之日定在了腊月二十九。
“爹怕我私下再去找巫公子,于是从提亲那天起,便将我关在西楼,派家丁严加看管,说是在韩家迎亲之前,不准我踏出家门半步。过了几日,爹突然来见我,说他亲自去找过巫公子,许以高官厚禄,让巫公子别来纠缠我,巫公子已经答应了。我知道爹在骗我,我深知巫公子的为人,他绝不会这么做。爹见我态度坚决,问我要怎样才肯死心,我说哪怕是死,我也不会死心。爹怒不可遏,说韩?还要娶我,他不会让我死的,但他可以让巫公子死。我知道爹为了家族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出不了家门,赶紧写了一封信,想办法交给婉儿,让婉儿带给巫公子,提醒巫公子多加小心。巫公子很快回了信,说我爹的确找过他,许以高官厚禄,要他离开我,但他没有答应,他不会弃我于不顾,他会想办法救我出去,决不会让我嫁给韩?。巫公子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有了他的回信,我便安下了心,每日在西楼翘首以盼,等着他来。
“一直到迎亲前一日,也没等到巫公子来,倒是我爹来了西楼,大伯也来了。他们怕第二天韩家迎亲时我当众耍性子,所以来劝我,叫我好好听话,乖乖嫁入韩家。我不答应。爹说他不该从小惯着我,把我惯得无法无天,问我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爹。我说明天便是将我绑去韩家,我也定要将韩家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决不会让他们如愿。爹说:‘那好,你等着!’当天夜里,巫公子便死了……”
提及巫易的死,杨菱目光黯淡,摇头叹息,往下说道:“迎亲那天一早,婉儿慌慌张张赶来西楼,隔着窗户,告诉我巫公子在太学自尽了。我难以置信,拿了把匕首要闯出去,我不信巫公子会自尽,我要去太学亲眼看个究竟。家丁们拦着不让我走,我乱挥匕首,伤了几个家丁,可他们宁死不肯让步。婉儿抱住我,哭着说她已经去过太学,亲眼见过巫公子的尸体,巫公子是真的死了。我只觉天塌了一般,当场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爹已来了西楼,说巫公子已经自尽了,让我不必再想着他,叫我准备好,韩家的迎亲队伍已到了门口。爹根本不在乎我,只在乎家族权势,一心逼我出嫁。我想到巫公子已死,心如死灰。我说要我嫁可以,但我要韩?亲自来西楼迎我。爹以为我回心转意了,虽说这不合礼数,却还是把韩?请来了西楼。我事先将匕首藏在身上,等韩?一进西楼,就问他是不是真心要娶我。他说是,我便掏出匕首,当着他和爹的面,划烂了自己的脸。”
讲到这里,杨菱缓缓摘下黑纱,露出了自己的脸。她的右脸先从黑纱底下露了出来,白里透红,轻妆淡抹,随后露出来的左脸,却有一道斜向的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原本精致的容貌,也变得丑陋不堪。宋慈见了,心不禁为之一颤。
杨菱却若无其事般重新戴上黑纱,继续往下讲道:“如此一来,不是我不肯嫁,而是韩?不肯娶了。韩?当场退了亲,带着迎亲队伍走了。爹怒不可遏,就此把我关在西楼,一关就是大半年。后来我才知道,韩侂胄得知我毁容不嫁,认为这是故意给他韩家难堪,公然羞辱他韩家。他原本答应推我姑母为皇后,这时却向皇上进言,说女人才学高、知古今并非好事,改推曹美人为后。皇上念在我姑母多年相伴的分上,这一次没有听韩侂胄的话,最终还是立了姑母为皇后,大伯也因为皇后的关系被擢升为太尉。我杨家虽权势未损,但从此与韩家结下了仇。兴许是权势未受牵连,过了大半年,爹气消了,把我放了出来,但我和他的关系已不可修复,我心中早已不认他这个爹。
“巫公子死了,我本也该赴死的,可他们都说巫公子是自尽。巫公子答应过会来救我,他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我不信他会自尽,我要查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从西楼出来后,就去查巫公子的死,可事隔大半年,查不到任何证据,府衙也好,提刑司也罢,都一口咬定巫公子是自尽,无论我怎么辩解,他们都不信。我见多了官府那帮人的嘴脸,知道他们当年能以自尽结案,就绝不会没事找事,再主动翻案,于是我便一个人查,可查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无所获。我从前认为自己做什么都不输男儿,事到如今我才知道,自己竟是这么没用……
“昨日大人来西楼见我,我当大人和以前那些提刑官一样,便没对大人说实话。后来见大人开棺验骨,我才知道大人是真心要查巫公子的案子,还验出了足以证明巫公子并非自尽的证据,故而请大人来此相见,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告知大人。我知道巫公子的案子已隔了四年,查起来定然困难重重,可还是希望大人能坚持查下去,一定要查出真凶,不要让巫公子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