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旒云走到跟前,见那画卷色彩鲜艳,浅深浓淡,阴阳向背,无不精细入微,哪里像是印的,竟像是手画出来的一样。
全友道:“这幅《天花乱坠图》是六十四色套印,铜版刻好之后,开始每印一张大概用一天的时间。后来诸位大师们手法熟练,彼此合作,一天也可以印十来张。照这样看,印区区十二套色的银票,怎么能难得倒他们?”
玉旒云不禁大喜,但又皱了皱眉头,对晋二娘道:“不过,印银票毕竟不比印普通图画,让清音寺的人插手,会不会节外生枝?”
晋二娘知道她担心机密外泄,想了想,就有了主意:“放心好了,十二张印版,其中九张都无关紧要,只是图案而已。我们将有字的三张抽下来,等清音寺把九色套印的图案印妥,再在票号里印字,不就成了?”边说边看看全友,征询意见。
全友便又将宝钞和印版仔细看了一回,道:“掌柜的这个主意可以行得通。那我就不耽搁时间了,这就去雕铜版。”说着就将宝钞印版都收拾了,退出门外。
毕竟是一件大事,玉旒云始终没那么容易放心,一直盯着全友的背影。晋二娘见了,忍不住道:“王爷何必担心?他在梁家做了一辈子工,他孙女儿是我的贴身丫鬟,又和我们梁新青梅竹马,现在梁新还握在你的手里,他孙女儿也握在我手里,真要有个万一,谁还逃得出王爷的手掌心?”
听她这话颇有埋怨自己的意思,玉旒云笑了笑:“谁又真想出什么‘万一’呢?梁公子聪明伶俐,在梦泉家里住得很开心。你帮我把官办票业的事做成了,我怎么会亏待他?之前答应你要提拔他,现在就兑现。”
“果真?”晋二娘狐疑地,“王爷你不会当真让他去做侍卫吧?”
玉旒云摆摆手,笑道:“小孩子哪里有定性?学武做侍卫,也都是看着好玩儿而已。他是你梁家的独子,自然要继承梁家的生意。你不是很想他能够成为官商么?我自然会让你如愿。”
“哦?”晋二娘道,“既然王爷也打算让他做生意,何必还要让他继续打搅石将军?难道他能跟着石将军学生意吗?”
玉旒云道:“你说对了一半。我不是要他跟着梦泉学做生意,我是要他跟着梦泉,替我做一桩大买卖。”
“他?”晋二娘皱了皱眉头,“王爷别消遣小妇人了。那小子是个实心眼儿,生意上的事,他只知道皮毛,王爷的大买卖交给了他,肯定会赔本。他赔了本,小妇人就要照单赔给王爷,到时候就是卖了鼎兴也赔不起。”
玉旒云斜睨了她一眼,带着几分冷光:“你究竟是不放心他给我办事,还是根本不想他给我办事?”
晋二娘一寒,暗骂自己糊涂,怎么能因为几次和颜悦色地对话就忘记玉旒云是怎样的一个人?赶紧道:“小妇人怎么敢。我们家梁新能给王爷办差,是他的福分。但我实在是怕他年少无知,坏王爷的大事。”
玉旒云笑了笑:“他年少无知,你铺子里就没有能够提点他的人么?记得当日我会见票业各大财东,你说什么扬长避短,大吹大擂用人之道,不会真的到了用人的时候,你连一个合适的人都没有吧?”
晋二娘的三角眼又恢复了柜台上的精明:“王爷得要先告诉你想做什么事,我才好看看店里有没有能派得上用场的人。”
“难道你还猜不到么?”玉旒云道,“这么多的户部宝钞,如果只是拿到楚国境内去兑换,很容易引起怀疑,当然是开办一间商号买进卖出,才可以掩人耳目。如今印出来的宝钞就是本金,我希望到八月底的时候能够拿回二十万两现银,其他如果还有赚,那就是你鼎兴银号的——你看做什么生意能够达到我的目的?”
一个月的时间要将二十万假银票全部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现银,这可不是件容易事。晋二娘想了想,才道:“要我看,只有做黄金珠宝买卖,而且不能怕赔——反正王爷这几乎就是无本生意,哪怕我用四十万两假银票给你换二十万两银子回来,还是有赚的。”
玉旒云想想,也对,便道:“那么黄金珠宝买卖你打算怎么做?”
晋二娘道:“只要能够到达楚国,就先买下一间黄金珠宝铺子来,然后大肆搜购珠宝,这时,一部份的假银票就可以变为珠宝,而人人都知道我们在搜购珠宝需要现银,我们再去票号兑换宝钞也就不足为奇。这样,很快就可以把剩下假银票统统兑换成现银。这时候,如果珠宝能卖出去,自然很好,若卖不出,我们就假装周转不灵,将珠宝贱价变卖,自然又变成现银了。”
听起来倒是不错。玉旒云知道晋二娘做生意很有一手——用人之道,贵在扬长避短,自己何必来多操这个心?因道:“好。我不管你是买卖珠宝还是田产,只要能把假银票给兑换回来,反正就是你鼎兴的钱,我会让票业司来跟你借。其中一部分有借有还,就是你的报酬,另一部分,你很会做人,应该知道怎么办。”
“捐款赈灾嘛——伪造宝钞始终是一件缺德事,怎么能不做善事来补偿?”晋二娘道,“不过,伪造楚国户部官票宝钞,在西京算不得什么,但是到了楚国可是要掉脑袋的。就算我有做生意的人才借给王爷用,可身为樾人却到楚国做买卖,本身就引人怀疑,恐怕还没做什么就已经被盯上,更何况樾人怎么可能掌握那么多楚国宝钞?这不是明摆着要人家来查我们么?”
“这个你可以放心。”玉旒云道,“你出几个懂生意的人做掌柜,告诉我的人要说什么,买什么,卖什么。一切要抛头露面的事,自有我的人打点。至于我的人如何在楚国站住脚,不需要你操心。有一点,为了方便你们在两国间往来,你们的身分都将是西瑶商人。”
“西瑶商人?”晋二娘道,“那可省了不少麻烦——西瑶商人在离开楚国之前把楚国的官票换成现银,顺理成章。”
“那真是好极了。”玉旒云道,“你出人负责想办法兑换银子,我出人确保你们来往安全,生意安全,以及银子能平安无事运回樾国——你看这生意如何?”
“差不多就是没本生意,”晋二娘道,“虽然缺德,不过算是为皇上一统天下出力,也说得通了。只是……”她顿了顿,似乎考虑了一下,才道:“没必要让我们家梁新卷进来吧?我会派几个精明能干嘴巴也牢靠的人给王爷,请王爷不要让梁新来冒险。”
“我不是要他来冒险。”玉旒云道,“你鼎兴银号的生意状况如何,莫学仁他们比我清楚。你究竟有多少银子能够拿出来又借又捐,他们不用打算盘也算得出来。你已经脱离了票业会馆,又做了些暂时回不了本的交易,突然再拿出二十万两银子,他们能不怀疑你有鬼吗?无商不奸,你也许并不在乎人家知道你用什么手段得到这些钱,可是本王的计划以及本王和你的关系,不可以让外人知道——否则我没有好日子过,你也没有活路走,你明白么?”
晋二娘点点头,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玉旒云接着道:“本王当然不想自己没好日子过,也不想你没有活路走,所以本王才一定要提携梁新——你想一想,鼎兴银号面临危机,少东家决心开创一番新事业。虎父无犬子,他本来以长随的身份跟梦泉南下办事,却正好见到了绝佳商机,于是与西瑶商人合作,短短时间就获得巨额利润——这是不是可信得多?”
“这……”晋二娘果然无言以对,不知道是该佩服玉旒云考虑周到还是该恨她阴险狡诈。“原来只是要我们梁新作幌子。”她道,“王爷说的提拔是这样提拔吗?小妇人可看不出这对他将来的前途有什么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玉旒云道,“起码这以后商场上的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字,将来他继承家业,谁能不给他面子?何况,他还有你这个好二娘悉心教导,又有我这个内亲王做靠山,还怕将来他不雄霸票行?说不定票业司郎中他也能做上呢!”
晋二娘清楚,这些承诺不能全信,玉旒云坚持要让梁新陪在石梦泉的身边,重要目的之一就是继续以他为人质。所以,哪怕玉旒云提出的计划对鼎兴毫无利处,也由不得她不答应。当下道:“王爷为我们梁家想的这么周到,小妇人一定尽心尽力为王爷做事。不知我家梁新南下之前能不能回来一趟?她娘很惦记他呢!”
玉旒云微微一笑:“当然能。你只管先准备他南下所需的一切,等你把人挑好了,宝钞印够了,让梁夫人为儿子也收拾好行装,本王自然安排梁新回来拜别你们。”
中元节后,夏天的日子流逝得飞快。玉旒云照旧上朝、下朝,面上和地下,打点着她的两套事情。各部官员会同十二大财东商议拟定了票业律草案,交到玉旒云手上时,七月已经过尽了。玉旒云并没有时间仔细研究,因为石梦泉奉旨到贺城县修葺祖坟并建立武备学塾,钦天监定下八月初三为吉日,庆澜帝委派玉旒云送行到戚县。
八月初一晚上,玉旒云就按照和晋二娘的约定,带了梁新回到梁家辞别亲人。梁新之前说喜欢学武,但是真正开始练了,叫苦不迭,成日闷在石梦泉家中也无聊得很,得到南下的机会当然喜不自禁。对于这个兑换假银票的事,他丝毫不知。玉旒云告诉他,自己有一批西瑶朋友专做楚樾间的贸易,将樾国特产贩卖到楚国,然后再把银子带回樾国来;如今西瑶人选择鼎兴来存钱,而鼎兴在南方还没有开设分号,所以晋二娘决定派梁新带几个坐柜一起到贺城县开设分号。
梁新本来就头脑简单,玉旒云早就在军中养了一批细作,本来都专学楚国方言,自玉、石二人西瑶之行后,玉旒云洞悉西瑶野心,即令细作们找各地西瑶商号模仿西瑶口音,目下这批细作已经学得惟妙惟肖。他们又带了些西瑶特产作为礼物送给梁家各位。梁新只顾着好奇,哪里还关心这些人究竟去楚国贩卖什么?更加不会知道他的二娘已经把四十万两假银票交给了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