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有了计划、有了条例,自然就顺利了起来。
按照公孙天成的计策,大青河有功之人除了程亦风、崔抱月和易水寒已经得到封赏之外,全部官加一品。司马非被封为“定边大元帅”,杀鹿帮的一应人等都领了三品官衔,因他们五个人加起来既有胆识又有耐心还够脸皮厚,所以派为使节,回到大青河跟樾人谈判。樾国那边是刘子飞和吕异主持,双方会于大青河战船之上。两个贵胄出身的将军,遇到了一群土匪,虽然不像石梦泉在远平那样受了皮肉之苦,但也被折腾得不轻。大约谈判到七月中的时候,五位当家不辱使命,除了交换战俘之外,还让对方答应释放去年俘虏的馘国景康帝的妃嫔与弟妹。其他的一些条件,刘子飞和吕异实在无法做主,也被搅和得头都大了,要请示过庆澜帝才能答复。谈判就暂时告一段落。
司马非当了元帅,当然更加想出兵北伐了——尤其,北方探子的消息,玉旒云失了兵权,现任领侍卫内大臣,每天也无事可做,和石梦泉雅至赏花赋诗,俗至斗鸡走狗,无所不玩。她曾经有几次离开京城,探子疑心另有阴谋,不想是到附近游山玩水去了,隔三两天就又回到西京。手里没有兵权,量她也玩不出花样。何况,樾国北疆突然不太平,貌似已经投降的蛮族突然又来侵略,赵王爷领兵和敌人打得难舍难分——这种情形下,进攻樾国岂不正合适?他几次来信要求程亦风考虑出兵。都是公孙天成应付的。老先生一边暗示他可以继续调度冷千山等人的部队,一边又告诉冷千山等,若他们不回驻地,恐怕就要永远做没有部众的将军了。这一党人气哼哼,恨不得立刻飞回去,但是又想留下来看看程亦风的在张罗的新法,究竟会对他们有何利害,所以拖着拖着,就到了八月。
八月里,程亦风终于把推敲许久的变法奏折写出来了。竣熙已经说了,所有对旧制有意见,或者对改革有想法的人都可以上疏朝廷,中秋一过,两殿大学士和六部官员一同讨论,好订出新法大纲。
于是,旁人是盼中秋盼团圆,程亦风却是盼中秋,因此就可以快点看到变法的曙光。
臧天任当然和他是一样的心情,不过这位老友却还“另有算盘”——他发现符雅常常回到程亦风家来借书看,有时被皇后那边的差事缠身不能亲来,就派下人上门。仿佛怕怕下人说不清楚拿错了书似的,一定要给程亦风一封短信,交代是那个人写的那一本书——若不是她相信程亦风家无书不有,就是她已经把程家的藏书背下来了。程亦风总是按照符雅的指示挑好了书,然后也附信一封,让符家下人带回去。一来二往,两人的信也就不只限于借书,谈诗论词,推敲典故的无所不包。臧天任把这一切告诉了自己的妻子,臧夫人道:“符小姐表面上胆子大,实际脸皮薄,肯定不会自己捅破这窗户纸。而程大人大事上聪明,这些小事上一向糊涂。看来还得你这个老朋友来帮他们一把。”
夫妻俩一合计,在中秋的时候到六合居订了一桌酒,请程亦风前来饮酒赏月。“并没有外人,”臧天任道,“你,公孙先生,你那亲随小莫,还有我和拙荆,所以不如把符小姐也请上,她之前帮了你不少忙,总该正式谢谢人家。”
既没有外人,请符雅来也无妨。程亦风想,同时也以此“家宴”为借口,推了宫中的赏月诗会。符雅当然也爽快,到了八月十五准时赴约。
那日,凉城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精制的灯笼挂得整条街仿佛银河一般。偏还凑巧,中午下了场雨,街面都是湿湿的,映着那灯火,人在街上走时,不知身在何处。
程亦风和公孙天成、小莫一早就到了六合居。几人闲坐等待的时候,公孙天成就有意无意地问小莫:“你既然是回家探亲,怎么不过完了中秋才来?”
小莫笑道:“我倒想呢。可是我娘说,程大人对我恩重如山,不能总把程大人晾在一边。所以就把我赶回来了。”
是个很识大体的妇人。程亦风想,不过公孙天成这一问充满了怀疑,老先生应该还是认准了小莫是樾国奸细吧?唯有摇头。
等了一会儿,臧天任夫妇也到了,符雅最后一个,进门时又把大家吓了一跳——她竟青衫纶巾,扮成了一个书生,且笑道:“大家看像不像是程大人的模样?”
程亦风细一打量,果然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小姐本有大才,打扮起来也比程某更有大学士样,我看下次朝会有由小姐替程某去吧!”
符雅“嘻”地一笑:“大人现在做事正做得开心,舍得让给符雅吗?再说,符雅是个懒人,巴不得天天睡在家里享福,才不想替大人去遭罪。”
大家都笑了起来,请符雅入席。小二就把酒菜一一摆上,都是中秋时令好菜。并非山珍海味,却也色香味俱全,中间摆了一碟“菊底藏蟹”,乃是用鸡蛋做的菊花,下面几只螃蟹比巴掌还大,实在让人垂涎三尺。
古人“持螯赏菊”,说的是重阳节吃螃蟹看菊花,风雅异常。如今是中秋,赏菊还嫌早,但对着这一盘鸡蛋做出的精巧菊花,程亦风、臧天任等文人,都诗兴大发。符雅也好此道,公孙天成又是迎春花诗会的诗魁,四个人当然一拍即合,说要吟诗助兴。臧夫人首先摇头:“我没有那个本事,不要拉上我。”小莫也道:“大人,我可没那本事,你们饶了我吧!”
符雅道:“写诗这玩意儿本来就是好玩,又不当真。写大白话的多得去了,古人不就有‘蟹肥一个可称斤,酒美三杯真合道’么?依我看,便做打油诗也是好的。我不怕丢人,先来献丑——”她拿了只螃蟹,想了想,即道:“鱼兵虾将皆闻名,龙王面前也横行。问君何来包天胆?肚里无肠复无心。”说完,拔下一只蟹螯来,拿小钳子钳碎,挑肉来吃。
程亦风等先都是一愕,接着哈哈大笑起来:“符小姐这哪里是做诗?这是在骂人呢!”
符雅道:“我骂谁了?大人不是又说我骂玉旒云吧?”
程亦风摇头:“谁横行霸道小姐骂的就是谁。要是现在没见着横行霸道的,就先留着,将来用也一样。”
符雅听了,笑道:“别人开钱庄存钱,程大人开个‘诗庄’把诗也存起来,到了要用的时候本息一同支取。”
程亦风道:“小姐这提议甚是新奇,值得一试。”因唤小二进来,要了文房四宝,当时就把符雅的螃蟹诗抄下:“小姐何时要用,程某双手奉上。”
符雅道:“谢谢了。不过利息要怎么算?”
程亦风道:“小姐不弃,程某就和一首,如何?”当下脱口吟道:“郭索郭索是爷名,无经无纬任我行。介士将军原没胆,无肠公子何须心?”吟罢,也拿了一只螃蟹来,掰只蟹螯钳开来吃。
符雅细品这诗,不禁拍案叫好:“程大人比符雅高明多了。这么重的利息,小心你的诗庄要赔本啊!”边说,边拿了笔来,将程亦风的诗抄下。
小莫听不出诗的好坏来,问道:“符小姐,为什么说程大人的诗比你的好?我听来都差不多呀!”
符雅笑道:“我那纯粹是大白话,什么人也作得。程大人的诗里有典故。古人说蟹有四名,一曰‘螃蟹’,二曰‘郭索’,三曰‘介士’,四曰‘无肠’。‘螃蟹’在《广韵》中有载,云:‘螃蟹本只名蟹,俗加螃字。’取其横行之意。‘郭索’在《太玄•锐》中有载,云:‘蟹之郭索,后蚓黄泉。’说的是螃蟹躁动不安,老是发出唏唏之声。‘介士’即是‘甲士’,指武人,螃蟹有甲壳如披甲胄,有鳌如执剑戟,正像是一个武士啊。不过,‘介士’也指有甲壳的虫豸,故《礼记•月令》有‘介虫败谷’。‘无肠’自然指的是螃蟹内空,‘无肠公子’在《抱朴子•登埗》中有。”
“哦!”小莫这才恍然大悟,“听符小姐几句话,真是大长见识。”
程亦风早就知道符雅博古通今,但听她把自己诗中的典故一一说破还是免不了有些吃惊,笑道:“程某只是掉书袋,小姐一讲穿,就一文不值了。”
符雅道:“大人谬赞了,这些都是符雅从大人那里借书来看到的。其实大人这首诗真正的妙处在于如何将典故和寓意结合一处。大人此诗开篇第一句就以螃蟹自己的口吻报上了家门,次句又是螃蟹说话,道出自身狂妄。一句用‘郭索’一句用‘横行’,真真贴切。第三、第四句就是借蟹讽人了,‘介士将军’原来外强中干,装腔作势,‘无肠公子’更是逢场作戏,没心没肺——程大人说我的诗骂人,你这首不是骂得更厉害吗?”
程亦风搔搔脑袋:“呵呵,不过程某现在也没人想骂,一并存在那诗庄里吧!”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而臧夫人就暗暗推了推丈夫,使个眼色,那意思是:他俩可不就是一堆么?你快撮合撮合啊!
可惜臧天任正被那螃蟹诗吸引,把夫人交代的正事都忘了,也没领会出这眼神的意思,只道:“你们都骂绝了,我可不来献丑。不过却想起一个故事来——说是有一个穷书生在街上卖字度日,一日遇上了泼皮,死气白赖,非要他画一幅扇面不可。书生不能和泼皮们动手,只好答应。一时写就了,画了一幅石蟹图,还题一首诗。泼皮们们胸无点墨,不知说的是什么。不过书生因要收档,所以不能解释,就让他们别处找人问问。泼皮中为首的那个其实是个宦家子弟,回家后就叫他父亲读给他听。这可把他父亲气得半死,原来那诗写的是:‘一身青铜甲,两只黑铁叉。将军好游猎,横行到农家。伤了狗尾巴,夹坏猫脚丫。又入菜园去,剪下数枝花。映映夕阳斜,小儿骑竹马。归来见将军,将军把话发:龙王跟前我最大,今日巡游到汝家。美酒佳肴何所在?与俺先来一壶茶!小儿望将军,回身唤姆妈。姆妈出门看,要儿无须怕。此乃水中鲜,看吾整治它。你只须:卸了它的爪,拔了它的牙,大大的生姜把它辣,醋一碗,糖一把——我儿,你吃去吧!’”
他念完,程亦风早笑得一口茶也喷了出去,符雅伏在桌上直叫肚子疼。小莫扶着窗栏直打颤,公孙天成也忍俊不禁:“这人可真是把泼皮们骂得够厉害的。不过,螃蟹虽横行,却不该受到世人如此轻慢啊!”
程亦风道:“先生的意思是?”
公孙天成道:“螃蟹居于河滩之上,以腐尸粪便为食。若无此君,河滩岂不早就积满陈尸腐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