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雅轻轻一笑,将那吊钱又还给公孙天成:“算一卦姻缘要收一吊钱,先生的要价还真高呢!”
公孙天成也笑:“符小姐给人解围也要收一吊钱,要价也不低呀。就不知老朽在这里让你‘过干瘾’刁难了半天,应该向你收几多银两?”
看穿了自己是在想象两殿辩论的情形,符雅抿嘴笑道:“这钱不该向符雅收,要收就得向程大人收。符雅在这儿一忽而装张大人,一忽而装李大人,把刁难的问题都问了一回,陪大家演练了半天,这也该收点佣金吧?”
程亦风这才领会符雅原来还有这番良苦用心,急忙作揖:“小姐大恩,程某不敢忘怀,小姐但有吩咐,程某万死不辞。”
“嘻!”符雅笑道,“这就已经‘万死不辞’了?程大人真不会做生意。符雅本来还想了许多别的刁钻问题想要帮你演习演习,然后再敲诈你几本书回去解闷,现在看来倒不用了,我挑几本书就告辞吧。”
“啊……”程亦风呆呆的,“小姐爱看什么,尽管拿去……”
符雅也不客气,自去书架边挑选。而公孙天成知道这个女子智慧非凡,她其他的刁钻问题恐怕也都是十分关键的问题,因道:“小姐等一等,把旁的问题问完了也无妨。程大人这里的书很多,莫非只挑几本就够了?”
符雅眯着眼睛:“还是不要了。符雅虽然缺德,但是还不想缺德成像玉旒云那个样子。国家大事我来饭后闲谈还可,若真的出谋划策,女人干政,虽不见得不祥,但总是落下话柄,给程大人找麻烦。再说,程大人孜孜不倦研究新法多年,公孙先生又多奇谋,再加上风雷社的士子们……啊,还有多年来写这些奏章的大臣……合你们诸人之力,两院的老学究岂是对手?更别提符雅了。”她晃了晃手中的两本书:“过几日就来归还,符雅告辞了。”说完,真的走出了门去。
程亦风愣愣的:这个女子,实在太……太特别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想,不错,正如符小姐所说,我致力于新政已久,公孙先生又足智多谋,方才他的一番见解,正是治世良策,有他襄助,我可同各官员据理力争,变法之事必然可成!只不过——他望了公孙天成一眼——老先生这是来跟自己告别的啊!
“先生今后打算去往何处呢?”他掭了掭笔,打算将方才那关于银钱的议论记录下来,“不知先生走之前,能不能再多指点晚生一二?先生看了这些札记,觉得还有什么大漏洞需要及时补上的么?”
公孙天成瞥了一眼字迹密密麻麻的纸张,并没有再仔细阅读一次的意思,反而好像陷入了深思,良久,才道:“大人以为老朽方才的一番议论都是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么?”
“先生学识渊博,信手拈来。”程亦风道,“而程某就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公孙天成叹了口气,摇摇头,从怀里取出一本书来交给程亦风:“老朽若得此人十分之一,也不必靠奇门盾甲之术混口饭吃了。”
程亦风看了看,见书名是《于文正公集》,翻开来读序,作者并不认识,且这个“文正公于适之”也是没有听说过的人。但说到“公为崇文殿大学士,景隆九年主持变法”,且有“天变不足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足信”的豪言,心中不觉一振,再看后面,却说他因为变法失败,最终自刎于家中。一个人谥为“文正”,而这位作序的又说他“由初迄终,名节无疵”,至少德行无亏。且不知他在变法之中究竟有何过失?
公孙天成道:“老朽同大人说要去拜祭一位故人,指的就是文正公。”
“哦?”程亦风好奇道,“先生认识于大人,不知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当初变法有哪些政令?后来又为何失败了?”
公孙天成指着那本《于文正公集》:“看一个人如何,就看他的文章如何,五陵少年决写不出忧国忧民之文。”
正是,程亦风想,要不然怎么说“文如其人”呢?他随便翻开一页,见上面写着“位在外也,遇而有之,人以名予之,以貌事之;德在我也,求而有之,人以实予之,以心服之”又言“独仁不足以为君子,当尽性也;独智不足以为君子,当穷理也”——这文风并不华丽,但敦实厚重,是大家风范。
公孙天成帮程亦风把文集番到后面,有一篇《人才论》,开篇即道“天下之广,不患材之不众,而患上不欲之众,不患士之不为,患上不欲其为”,接着便谈到楚国八股取士的弊端,以及官僚庞大之害,又提出了改革科举,精兵简政。和程亦风论述的新政几乎一模一样。
程亦风心中不禁既惊讶又敬佩,再翻过去,看到《君德论》《御臣论》《养兵论》《兴学论》《水利论》,然后有《均输论》正与那“官买法”大同小异,《市易司论》又和“官卖法”不谋而合,而《保元贷论》,说的正是用各地赈灾的保元仓之米作为朝廷放贷给百姓之本,和公孙天成所说的“官贷法”如出一辙。程亦风急急又翻了几页,看到《募役论》,一目十行地扫过,就知是“官雇法”的前身了。
啊,他自以为在安德刻苦钻研,开创新法,不想于适之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提过了,而且论述更加清楚,各项提议也比自己和风雷社士子的更加周到完备。这样的一次变法竟然失败了,那么程亦风正在计划的新政呢?
“于大人的改制……究竟是为何失败?”
公孙天成将于适之的文集拿回来,轻轻地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幽然道:“文正公无过,是真宗先帝太过心急了。”
程亦风愿闻其详。
公孙天成道:“老朽初识文正公,在景隆三年,当时老朽还年轻,荒唐得紧,宁肯流连花街柳巷,也不想入朝为官。而且人又狂妄,自以为才高八斗,看不起做八股文章的士子,便为自己想出了一条好营生——专到考场替人做枪手。”
“啊……”程亦风万想不到公孙天成也有如此“荒唐”的岁月。
公孙天成道:“景隆三年时,文正公正是大人现在的年纪,官拜翰林院掌院学士。那年的会试由他主考。老朽先已答应一个富家子弟替他入场应考,却不知此人在入场前一天与人当街打架闹事,已被抓进衙门里。老朽顶他的名考试,卷子被文正公亲自判为一甲,而待到拆封看名,就露了陷。文正公找到那富家子弟,命他招出事实真相,这便找到了老朽。”公孙天成说时,望了一眼跳动的灯火,仿佛往事一幕幕尽从中闪现:“老朽以为闯了大祸,难免要遭牢狱之灾,正想着要如何溜之大吉。岂料文正公决口不提替考之事,只问老朽为何学了满腹圣人文章却不肯为朝廷效力。老朽自然把平日所见之各种怪状一一数来,说:‘如此朝廷,岂值我公孙某人为之卖命?’文正公听言并不发怒,只道:‘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这句话,我到今日还记得。”
会说“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无甚希奇,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无甚希奇,甚至谈论“天下兴亡匹夫有则”亦不甚希奇,然而要说出“天下为公”,非大仁大勇者不能。
公孙天成道:“文正公劝我来年应考,入朝为官,我当时依然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勉强于我,只不过自此之后,常常来与我清谈。就我所抱怨的时弊,他提出一些解决之法,与我商议。久而久之,老朽同文正公结为知己。”
“景隆九年时,”公孙天成道,“据说是真宗先帝梦见他父亲神宗,责备他不会治国,使国库空虚。真宗醒后问满朝文武:‘治世当以何为先?’众官员有答‘仁’的,有答‘孝’的,莫衷一是,但大多是虚言。唯文正公答曰:‘以择术为先。’真宗奇之,问其详,文正公遂对以经世之术。真宗先帝大喜,命文正公条陈奏文可以施行之‘当世及务’,文正公领旨后,写了《答手诏条陈十事》,便是景隆改制之纲。”
这篇文显然也收在文集中,公孙天成翻到那一页,并不交给程亦风,自己读着,似有千般感慨:“《条陈》上后,真宗先帝立刻提升文正公为崇文殿大学士,令他领导变法。依文正公的设想,新法需要先在部分州县试行,观其利弊,再决定是否推行全国。如此一步一步行来,估计总要有十年才可初见成效。但真宗先帝性子甚急,第一个月内就不顾文正公和许多大臣的反对,连发了七十多条‘钦定’政令,第二个月又发出六十余条。”
“这么多的政令,一时之间要让地方官员如何施行?”程亦风忍不住问道。
“别说地方官员,”公孙天成道,“就是京畿一带,大家也如坠云雾,不知这些政令哪一条与己有关,哪一条与己无关,哪一条应当先行,哪一条应当后办。有的官员按照圣旨将政令全部施行,结果事务比旧时更加混乱,自然叫苦不迭。有的官员则干脆假装没看到新政令,依旧按照老规矩做事,不过出了纰漏却一律推到新政之上。中央尚且如此,地方上究竟新法是如何施行的,有谁知晓?”
可不是么!程亦风想道,景隆九年时,自己才八岁,住在江东水乡小城,印象里县太爷从不曾说朝廷有新规矩,大家的生活也未有过改变。可见真宗的政令到了江东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就成了一纸空文。
公孙天成接着说下去:“当时田亩未曾丈量,偷逃之税未曾追回。真宗又笃信佛理,不肯向寺院征税,国库空虚,哪里有用于‘均输’‘市易’‘保元’‘募役’等法的银钱?有些官员误会新法只是为了敛财,有些官员则是为了终饱私囊,于是将朝廷的均输衙门和市易司衙门变成了最大的垄断投机商,而保元仓就成了官办高利贷,募役一法因为暂时还无利可图,所以无人问津。这样一来,怎不弄得天怒人怨?”
“岂有此理!”程亦风忍不住拍案道,“监察御史都在做什么?‘均输’‘市易’‘保元’‘募役’等法都是朝廷出面与百姓交易,数目巨大,必须防止官员贪污,獬豸殿应当全程监察,他们怎么能听任奸小借新法之名盘剥百姓?”
“獬豸殿监察,文正公当时是这样设想的。”公孙天成道,“不过,这要求獬豸殿全心支持新法,并制订相应之监察措施……要花费时间,真宗先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政令全都发了出去,本来就已经惹得两殿六部万分不满。更何况两殿平章,翰林院和六部辩论,不仅可使政令越辩明,合乎公义,更可使满朝官员都对政令有所了解。真宗先帝一意孤行地发出政令,獬豸殿的御史们根本不知道政令里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又如何监察?”
程亦风沉默不语。他对朝会上的论战向来反感,觉得除了党争还是党争。但听公孙天成这样说,他不由想道:若是和一批真正关心国事民生的大臣们讨论,对新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