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令涵不是弟弟庄令鸿,她虽也颇通诗文,心中却并没有那套君君臣臣父父父子子的桎梏窠臼,对于所谓朝政所谓江山所谓的正统毫不在乎,在乎的只有平民百姓。
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怜悯,不应当是施舍。
当初在金河郡,她曾用僭越一词来指摘陈定霁,那时她也只顾着讥讽,看陈定霁阴晴不定的表情,却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她说这种话的深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在她看来,陈定霁年少有成又大权在握,即使因为她假死遁逃一事暂时一蹶不振,也绝不可能到了需要靠装病来暂避锋芒的地步。
如此发问,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她虽然一开始说出口时有些后悔,但在两人相对静默的短暂时光里,她又突然庆幸自己在此时说出了口。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昨日是中秋,今夜的圆月高悬,如水的月色清清凉凉地洒在他白了许多的面颊上,衬得他漆黑的眼眸更如两弯深不见底的山潭。
潭水是活水,因为他人也是鲜活的。
“枝枝,”他难得再唤她的乳名,“有些事我不向你交代,是怕牵连到你。但你一定要相信——”
她好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却紧闭着双唇,充满了防备。
“我和你一直都站在一起。”
***
站在一起,原本也不算多么动人多么肺腑的情话。
陈定霁以为自己一世都只是个复仇谋国的傀儡,除了对陈家因为极爱所以极恨的几近扭曲的情感,他几乎不会纵容自己多生一丝旁的念头。
但有些意外尽管万般防备,还是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而从一开始,这种扭曲的情感,就被他自然而然地加诸庄令涵身上。
现在他后悔想要挽回,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让她多看他一眼。
不过是一条命罢了,陈定霁低头,看了眼他又一次顺手拿走的、她的东西。
“七郎,”晴方适时地进来,端了给他煲的汤水,不是什么珍贵的食材,他也会喝得干净,“那些里衣,能洗的我都洗好收起来了,至于污糟的……只能烧掉,免得不过意被旁人发现。”
装病瞒着所有人,主卧只有晴方能进。
他其实不太愿意让第二个人知晓他做过什么,即使晴方是他的亲姐姐。
她的里衣……他原本是想好好藏起来的,奈何那次一着不慎,在晴方面前露了马脚。
“嗯,”银发与红脸,突然开始相得益彰,“多谢姐姐,姐姐本来就不应该为我忧心这些。”
“只是……她那边丢了这么多贴身的东西,会不会怀疑你?”
——怀疑,当然、自然、理所应当也是怀疑的。
在听到磐引语带不解地抱怨自家女君的衣物总是隔三差五不见踪影时,庄令涵便大约猜到了究竟。
他图她什么?不过也是图个色字而已。
现在当然是为了她能回头重新接受他而在她面前被迫奴颜婢膝,倘若她真的心软,他又会怎样说翻脸就翻脸,再一次肆意做着伤害她的事?
甜言蜜语,谁都能说得,又是谁都能听得。
她不稀罕,她只求他能信守承诺,能够保全。
这些都是他欠她的。
虽不参与长安城中那些王公贵族们的人情往来,但倘若他们家中有人患了恶疾或久病不愈,庄令涵倒并不介意上他们府上诊治,反正也权当,为自己才刚刚起了头的那本医术,再多积攒一些病例。
其中,自然是有那晚陈定霁含着酸意,向她滔滔不绝的夏侯家、拓跋家、斛律家和宇文家。
因着她的长公主身份,那些府上自然是待她极为尊重又极为客气,她也顺便见过陈定霁口中那个“刚刚殁了原配夫人如今还是领个闲职每日无所事事”的夏侯家大公子,和那个“药不离手几乎下不了床的病秧子”拓跋家的两代单传。
她只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