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风火火、毫无保留地加入陈国的大楚起。义军,原本不是庄令鸿认为的,最稳妥的办法。
在江州平稳的日子过了两个多月,端午之前,江州这个他原本以为踏实可靠的世外桃源,也渐渐开始经历许多他读过的史书上面的,丧乱与波动。
先是他从正月里便开始任西席的邻居一家,突然来告诉他说,不用他再去上课了。
那两个孩子特别喜欢听他筵经讲学,原本枯燥的经史子集在他的口中变成了无数个生动的词句,时间不知不觉地流淌,他们也不知不觉地,把那些都听到了心里去。
当然,斛律云绰也很喜欢这位每晚对她一对一授课的先生,但她不像邻居家两个孩子一样,只是单纯地崇拜和仰望。
她时常提出一些令他忍俊不禁又匪夷所思的问题,她知道他难以完满作答,便如同抓住他的把柄一般,趁机在他身上“作乱”
——不过也只是蜻蜓点水,她知道他不愿做“趁人之危”的事情,她便每每逗他,看他为她心慌意乱,又努力克制平静。
他说了,他必须要等到他有所建树,能足够向她提供她所应当享有的一切后,他才会放心她嫁给他。
但邻居一家的突然停课,才只是一切的开始。
庄令鸿追问原因,那家人原本不想多言,但看着自家两个因为失了西席而眼泪汪汪的孩子,还是说出了生活的不易:
少年陈帝刘殊宝荒淫无道,除了不停纳美人入后宫外根本无心朝政;整个陈室上行下效,皇亲、宗室、外戚等等不断如蚕食根基的蠹虫一般奢靡成风;朝廷内忧外患,上下官员却只知横征暴敛鱼肉百姓,地方小吏乡绅更是变本加厉欺上瞒下。
今年一场波及东西的春旱之后,浮尸千里,饿殍遍地,无数再也活不下去的流民揭竿而起,光是清明前后的起。义军便有十余支之众,有些很快被当地团练扑灭,有些则成燎原之势,夺下陈境本就所剩无多的国土下的许多重大的城池。
逼近江州的大楚起。义军,便是其中最为生猛最为引人注目的一支。
江州地处陈周边境,水道阡陌纵横往来交通发达,雄踞东西南北的贯通之地,自然也是这波大楚起。义军显而易见的下一个攻取之地。
邻居一家平日里已经受尽了官府的盘剥和欺凌,如今战事纷乱,勉强维持的生意自然更是雪上加霜,他们这次不仅要全面节衣缩食,为了躲避战乱,还必须将江州好不容易站稳的脚跟,再次舍弃。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邻居一家将宅子挂牌出售的第二日,庄令鸿与斛律云绰租住的小院那许久并未露面的房东,也突然说要收回这个小院。
一时之间,两人平静的生活再一次生了变故。
既然年光不好,时时朝不保夕,继续留在江州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二人将所有的细软收拾妥当,便又上了那辆载着他们逃亡的马车,再次踏上了奔波之路。
这一次,两人已经不似当初那般客气的疏离,既然外面世道纷乱,斛律云绰也做了男儿打扮,两人对外以兄弟相称。
吕林和吕卓,朴素到扔进人堆里,都再也不找出来的名字。
当然,以他们二人的相貌,用“鹤立鸡群”来形容,也并不为过。
两人向西走了几日,便在路上偶遇了许多拖家带口也要赶路投奔大楚起。义军的流民,斛律云绰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自然好奇地与他们攀谈了起来。
说起在陈地生不如死的日子,流民们各个恨当权者恨得咬牙切齿;
说起听说的大楚起。义军的诸多义举,流民们又个个心驰神往,恨不得立刻抄起身边简陋又并不趁手的武器,回头将那些欺侮过他们的大官小吏乡绅豪强们碎尸万段;
说起是否考虑过越过边境去到周地、齐地去重新开始,这些流民们反而愣住,只说人生路不熟的,听大家的意见,还是人多好办事。
人离乡贱,这是斛律云绰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庄令鸿看她的眼神里,有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当晚,在小镇上找了个小客栈里落脚的两人,又一次谈起了未来。
自然还是想之前那样,斛律云绰睡床,庄令鸿自觉睡地板,恪守应尽的本分,绝不越雷池半步。
“陈地烽烟四起,百姓们民不聊生流离失所,已不再是适合我们的久居之地。若是为将来计,我想回到邺城……”庄令鸿盘腿坐在已经在地板上铺好的被褥上,极为认真地说道,“只是不知,云绰你愿不愿意?”
“我?”斛律云绰看着他平静的面颊,脑海中一直萦绕着那些流民们与她说的话,此时还根本不在状态。
“我的父母和我的妹妹,都在邺城,我从小也和我姐姐一样,在邺城长大。”他从头说起,“姐夫在去长安出使之前,曾单独找我谈过。我是他舅子,他若此行顺利,回到邺城应该能再有升迁的机会,只是没想到……”
她不说话,他棱角分明的俊脸是白皙和干净的,和今日他们在路上碰见的那些黝黑瘦弱的流民们相比,完完全全不同。
她生来就是贵族,即使在姑母进入齐宫、成为齐宣帝的宠妃之前,斛律一族虽然没落,但在关外的草原上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林林是太医之子,虽家世远不及已是齐室外戚之一的她,但她听他将起过许多次他从小的生活,富足安逸,所以他们父子和姐弟,才会热衷于外出施诊,帮助更多的穷人和病人。
他们两人,与今日见到的流民,都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如今陈境民不聊生烽烟四起,她一路看着无数人流离失所,便实在不能狠下心。
苦难,伤痛,不是远离了不入眼了,便可当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