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十六年的初春,相比较往年的,要冷上不少。
庄琼生不知是因为真的天气严寒,还是自己上了些年纪,望着冷冷清清的家中府中,还有同样愁容满面的妻子廖氏和女儿桃桃,心中便更冷了几分。
长女庄令涵跟随女婿夏谦出使齐都长安已逾半年,独子庄令鸿为了帮助在长安一行中遇到阻滞的令涵和夏谦,也已有三个多月没有音讯了。
这期间,他们等来了当初一起同夏谦出使长安的两名正议大夫及其夫人的灵柩,也在年后几日等来了夏谦的灵柩,独独他们最为挂心的姐弟二人,统统杳无音讯。
这半年来,长安方向也再未有可靠的消息传出。
他们只知道太子殿下还在长安做质子,而周室之内,似乎再也无人关心太子殿下的安危。庄琼生身为太医,在入宫为皇帝萧元弘和皇后徐氏请脉时,也发现了这位年逾四旬的皇帝,身体每况愈下。
不过,他只是一名太医,自然不能随意左右生死。只是眼下的局势,若是皇帝突然驾崩,继承大统的,会是被从长安放归的萧毅,还是当今皇后徐氏的两名嫡子萧殷和萧段,都未为可知。
一家三口沉默地吃罢了早饭,他需要入宫为皇帝新宠、贵妃邢氏号平安脉,放下碗筷后,便匆匆离去。
走出家门,却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待他正要头也不回地上了自家入宫的马车时,却听见了一声熟悉、明明激动异常但又努力克制着的呼喊,从不远处传来:“阿爹!”
庄琼生心下一惊,忍不住抬头,只见那停在他身前的马车侧帘,露出了一张他日思夜想了半年、还差点以为是自己仍在做梦的脸
——这不是他的大女儿庄令涵,又是谁?
“阿爹!”庄令涵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又喊了一声,在他还未来得及呼唤女儿的名字时,她已经奔到了他的面前,伸出双臂,与他想要抱她的双臂相接。
他的长女从小端方自持,从不会在人前不顾仪态,如今父女时隔了半年终于相见,庄令涵却再也忍不住,在他出声唤她名字之前,眼泪夺眶而出。
“老爷,这是……”老管家蔡珣却有些为难,他知晓老爷与大小姐许久未见难分难解,可是入宫请脉的时辰不得耽误,即使他们有无数离情别绪要诉,眼下也不是时候。
“枝枝,阿娘和桃桃都和阿爹一样盼了你半年了,你先回去,阿爹入宫请脉之后,再回来。”庄琼生强忍住眼中的热泪,拍了拍自己风尘仆仆的女儿,直目送着她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庄府,才整理衣冠,缓步登上了马车。
下了正门的石阶,庄令涵看着面前那棵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老槐树,发现家中,和她走时,并未有什么区别。
也许是她冥冥中带了些不好的预兆,当日与夏谦出使长安之前,她坚持回了一趟庄府。
而那时父母和弟妹均以为她是要随夫远行有些忐忑,便任她赖在家中整整一日,直到夜幕降临许久,夏谦已实在等不及了,才来了庄府,将她接回了夏府。
槐树在她小的时候,便已经有了很大的年纪,而后来她在房中小憩,能透过窗牗看见的梨花杏花树,都是她后来亲手栽植的,由孟春到仲春再到季春,无论哪一个时节,她都能见到不同的花卉,在她面前次第开放。
这一个春天,与过去每一年的春天,并无二致。
再往里走,穿过正厅,便是他们一家五口用餐之所。这个时辰,阿娘和桃桃应该刚刚用罢了饭,她只看见磐引正坐在侧厅的矮凳上绣制女红,听到她的脚步,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她们二人都湿了眼眶。
“女君!”磐引急忙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三步并作两步便冲到了她的面前,看着她完好无损的面容,磐引的眼泪再也收不住,簌簌地落了下来。
“磐引不哭,我已经平安回来了。”她明明自己也还流着泪,却还要帮正在抽泣的磐引擦去腮边的泪水,“平安回来之后,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阿娘和桃桃呢?”
“夫人,夫人和三小姐刚刚用罢早饭,”磐引还在抽泣,“此时正在房中,为后日出门踏春做准备呢。”
庄令涵点了点头,便疾步来到庄令沅所居的卧房,透过窄窄的屏风,依稀可以见到母女二人相对坐着,手里拿着不知是什么的物什,正在摆弄。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自己的阿娘老了。
从前的廖氏是个还不到四十的美妇人,短短半年,那头原本和她一样如黑瀑一般的青丝,如今也生了许多令她不忍卒看的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