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治平十六年,大齐乾康二年二月十五,是东边南边百姓们出游赏春的花朝节,也是陈定霁二十二岁的生辰。
花朝节是女儿们踏青、赏红、祭奠花神的节日,陈定霁这个血气方刚又从来视女子为男子附庸的人,竟然也在这一日出生。
晴方第一次将此事透露给庄令涵时,她也不免有些惊愕。
多么讽刺。
但,有了这个借口,她就能更好实施自己预谋了许久的计划了。
许多天以前,她便央了陈定霁在这一日带她去渭水边踏青泛舟,说是自己有孕、又第一次陪他过一个生辰,想要离了这关她许久的国公府,好好给他准备一份生辰的贺礼。
合情合理。
元旦之后,陈定霁彻底收了斛律高川的兵权,斛律高川便只能退休,回到银州养老,根本没有翻起更多的风浪。
而朝中剩余斛律氏的人,虽然心有不满,可是陈定霁如今风头正盛,斛律太后也如同哑了半截一般对陈定霁的所有决定几乎言听计从,一时之间竟如一盘散沙,无人敢对陈定霁及其党羽再进行行之有效的攻击。
此时恰逢他二十二岁的生辰,美人在侧又身怀六甲,难得休沐一日带她出游,陈定霁自然是满口答应。
前一日晚上,陈定霁为了出游便留在中书令府衙之中办公到了深夜。而庄令涵则趁此机会,让晴方将早就备好的药熬了出来,坐在铜镜之前,慢慢地揭开那束缚了她许久、快要成为她身体一部分的金面具。
再忍一忍,明日之后,她便不再需要这个昂贵的束缚了。
她仔细看着铜镜,看了许久。
时光在流淌,却又仿佛停驻。
镜中的女人,容貌风采依旧。
这几个月以来,她其实已经并不爱照镜子了。起初是因为那面上被她亲手所上的可怖疤痕,又红又烂,是她从前习惯了十七年的绝世容颜根本不能相融的腐败印记,是她为了自保而被迫做出的无奈结果,也是她这不得自由的数月时光里,无数次痛苦挣扎的真实写照。
时刻提醒着她,陈定霁是罪魁,是祸首,是造成她今日惨剧的一切根源。
后来,则是因为他为她悉心打造了那个金面具,面具虽然华贵妖媚,却也是他亲手为她制造的囚笼。他始终还是介怀她面上的伤痕,也始终如上一世那般,将她视作了玩物。
现在,她接过晴方备好的药碗和盛了药渣的铁勺,轻轻在镜前转动面颊,然后将那捣得细细密密的药渣,同样细细密密地搽在自己的右脸上。
在等待那复原自己容貌的药起效的漫长时间里,她拉过几案之上的菱花铜镜,拉得离自己近了几分,好让她再细细地窥视自己镜中的容颜。
她的右手小心扶着那敷在伤口之上的绢子,左手反过来,用光滑的手背抚过自己略显疲惫的脸颊。
与之前相比,她多了一分决绝和坦然。
她依旧是美的,用艳绝长安来形容都毫不为过,她有着如天神下凡一般勾勒的长眉凤眼,每一寸五官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可是她的眼里没有了她最珍而重之的光彩,若是要她细细想来,只有在延州开设药棚、为百姓施诊的几日时,她才能在自己的瞳仁之中,发现那些曾经的神采飞扬。
她本也没那么在意自己的容貌,若不是陈定霁贪色,自己也绝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女君,你真的决定了吗?”晴方透过铜镜,看着她眼中依稀噙着的泪水,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庄令涵有一些恍惚。
当日在夕香院,自己亲手毁去自己的面容时,磐引也曾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她连面容都舍得,又为何舍不下今日的这些所谓“荣华富贵”呢?
她早就想逃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从来没有想过要留下来。
“布这个局已经良久,是到了该收网的时候。”庄令涵从几案上转过了身子,俯身看着同样泪眼婆娑的晴方,“我只是……舍不得你。晴方,上一次我与磐引要走的时候,你便说了要留下,这一次,你的回答,是不是也和之前一样?”
晴方垂下了头,连声音都带着哭腔,“奴婢,奴婢很想走,可奴婢不能……”
“无妨的,”她努力扯了扯嘴角,“我为你留了解毒的方剂,你有了它在,便如同握住了陈定霁性命的咽喉。这府上有无数人躲在暗处,想要害我们主仆,我走了,你一定要保护好你自己。”
“奴婢知道,奴婢会保护好自己的,”晴方抽了抽,又哽咽了片刻,“女君待奴婢情同姐妹,奴婢能伺候女君,已是大幸!”
“我会回邺城,若风声小了,你又在长安实在是待不下去,可以到邺城来找我。”庄令涵拍了拍晴方的肩膀,“我与磐引,都会一直等着你。”
“嗯嗯,”晴方点了点头,“女君,你也要千万保重!”
主仆二人如今提前话别,因为第二日,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
庄令涵顺手擦掉了已经流向腮边的泪水,又看向菱花镜,那已被她拿掉的绢子之下,原本还鲜红可怖的烧伤疤痕,已经淡了许多。
再等一晚,她的容貌便会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