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刻钟,崔孝冲便不顾斛律太后的阻拦,将彭楚捉拿,并着昨晚叫嚣最盛的丹丹、公孙信、一名小太监和另一名太医,一同带到了太守府正厅。
众人齐聚,斛律太后身边除了蒋嬷嬷和町儿,还有一个颇为面生的太监,中等身材,方额广颐,虽不算多么英俊挺拔,却也在一众太监里甚为惹眼。
只是斛律太后虽然又如昨晚那般坐于上首,却也全然不见了昨晚的盛气凌人和宠遇优渥,纵使脂粉满面,也遮不住脸上的颓败之色。
昨晚目睹了所有变故的人,皆面如土色,闭口藏舌,满室济济,却安静如幽潭,只余偶尔几下的衣料摩擦之声,又霎时停止。
彭楚等人被五花大绑,口中塞了巨大的布包,无法开口发言争辩。陈定霁施施然坐于离斛律太后不远的下首处,将腰上佩剑置于身侧矮几上,冷冷环顾着四周。
全场都在等待着陈定霁开口,可他偏不心急,只细细看着剑身上已有些模糊的花纹,薄唇紧闭,一副与己无关、高高挂起的模样。
“伯舒,”倒是斛律太后最先按捺不住,“找了快要一日了,可还有云绰的消息?”
“回太后娘娘,微臣派出去的人手已经反复搜寻了延州城内各处,依然没有找到斛律小姐的下落。”崔孝冲回道,“娘娘放心,斛律小姐聪明伶俐,又福大命大,许是贪玩了几日,不会有任何差池的。”
斛律太后用巾帕掩住口鼻,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还未开口再问,却听到一直一语不发的陈定霁,忽然冷笑一声:“斛律小姐自然是聪明伶俐,但再聪明之人,恐怕被亲近之人陷害,也难逃厄运吧?”
“文光,你这是何意?”斛律太后细眉倒竖,凤眼圆睁,当即便听明白了陈定霁的意有所指,“难道说,云绰如今,在你的手上?”
“太后娘娘见笑了,”陈定霁的脸上平静无波,与斛律太后的惊惶失措,堪堪两个模样,“微臣一向对斛律小姐无甚兴趣,为何要主动与她产生瓜葛?更何况,昨日是微臣先出了这太守府,斛律小姐后行一步,难道,微臣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斛律太后咬了咬牙,哼着鼻子,一时并未反驳。
“斛律小姐如今到底身在何处,微臣实在不知。不过昨夜变故的始作俑者,倒是一个个好端端地在这大堂之上。”陈定霁转过脸,冰冷的目光扫过堂下那跪着的几人,拿过放在身侧的佩剑,“唰”地一声,拔出了剑身。
宝剑的寒光闪得那几人睁不开眼,因为被堵着嘴无法说话,他们便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先是摇了摇头,后又就着双手反绑的姿势不断朝陈定霁磕头,企图能博取他的饶恕。
“昨晚上发生了什么,我有些记不清了。”宝剑的寒光,同样反射在了陈定霁如霜的面上,他的声音瞬间又冷了三分,“这几日,延州疫病爆发,几位太医们和衷共济,才共同解了这无妄之难,实在是辛苦。昨夜我疲惫至极,宴席上未能向几位太医敬酒,实在是无礼,我陈文光,先给各位赔个不是了。”
虽然是赔礼道歉,可陈定霁又哪里有半点恭恭敬敬的样子?
几个太医吓得不敢出声,互相看了看对方,个个都面如死灰。
“民女庄氏,祖籍延州,从小醉心医术药术。不日前,她偶遇延州疫病爆发,便与宫中太医通力合作,共同摒除疫病,功劳甚巨。”陈定霁稳稳地扫过堂上绝大部分低首垂眉,顿了一顿,“我怜庄氏孤苦困顿,恰好长安宋国公府缺一名得力府医,便将她收入我国公府。太后娘娘赏赐的宫中太医高位,我只好替她婉拒了。”
斛律太后银牙咬碎,细眉拧了拧,又不好发作:这是陈定霁当着众人也要颠倒黑白、歪曲庄氏的来历,完全不将她这个太后放在眼里,还要堂而皇之地将庄氏变作他府上的女人,也正好驳了她一心想要将侄女云绰嫁给他的好意。
“君侯宅心仁厚,用人唯贤,属下在此,先替表妹庄氏谢过君侯大恩了。”崔孝冲适时地搭话,刚好解了这一室的沉默。
“公孙信,”陈定霁使了眼色,崔孝冲便去扯了公孙信口中的布包,“昨夜你酒后胡言乱语,我本应该治你的罪。但念在你在这延州太守任上十年,一直兢兢业业,此次疫。情的处理,又甚为妥当,便饶了你的死罪。”
那布包甫一拿开,好不容易有了说话机会的公孙信便头也不回地膝行数步,来到了陈定霁脚边,连连磕头,完全没有了人臣的尊严:“君侯海涵,微臣酒后胡言乱语,是微臣放肆,微臣保证,绝不再有下次了!”
“昨夜宴席上,有狴犴狂吠,你可还记得,都说了些什么?”陈定霁俯下了身,右手肘垫在腿上,低头看着公孙信,左手握着的那把宝剑直直地矗在他腿边,寒光翻闪,忽而晃一下公孙信浑浊的眼睛。
“微臣意乱情迷,酒后昏昏,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陈定霁分明泰然自若,但目光如炬,与那宝剑的寒光左右开弓,又刺得公孙信心头紧绷如弦,他脑中一刹那闪过了曾经听闻过无数次的、关于这年轻宰辅的种种报复手段,便更是一点也不敢松懈,“包括,包括昨夜在场的众人,都只记得太医们勠力同心,战胜疫病之事,至于旁的什么,全都不记得了!”
“那,关于你延州治下的民女庄氏……”陈定霁挺直了背,又稍稍靠后坐了一些,左手提起的那把佩剑,又状似无意地在公孙信眼前晃了晃。
豆大的汗水沿着鬓发一路下泄,滴在面前的地砖上,与刚刚自己嗑破了额头的点点血水混杂,很是难堪。
在此之前,公孙信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为官数十年,竟然会在自己的太守府上,被年轻自己廿岁的宰辅大人逼着说出违心的话。官场沉浮,他自信勤谨谦恭,极少行差踏错,眼下,却因为几句酒后失言而命悬一线,若是这世上真有后悔药,他一定不惜千金,也要买回来服下。
从前,他倒是只当这宋国公仗着父祖恩荫和微末军功才在中枢朝堂横行霸道,今日眼前的年青宰辅一套恩威并施,威慑众人,他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佩服。
“庄氏确是出于我延州,有籍贯案底可查,微臣不敢欺瞒!”不过就是改改案籍,和自己身家性命相比,算不得什么大事,“君侯要将庄氏带往长安,微臣明日一早,便将庄氏的户册案卷交给君侯。”
“明日一早,大队就会启程回长安,我不想因为这区区案籍之事耽误。”陈定霁不置可否。
“明日?”后面的斛律太后却抢先开了口,“云绰还尚未找回,为何明日就要仓促启程?”
“朝中事务繁忙,许多事必须要我亲自出面处理。娘娘久居深宫,做监国太后也有一段日子了,这些事情,娘娘不会不知吧?”陈定霁左手撑着剑柄,稍稍转脸,撇了斛律太后一眼,“既然巡边一事搁浅,大队早日回程,又有什么问题?”
原本的计划中,本没有接斛律云绰来同行一事,这一次她弄巧成拙丢了侄女,却也确实不好以此为借口阻止陈定霁带人返回长安。
毕竟,国事为重,她身为太后,也理应以身作则。
“不如这样,太后娘娘留在延州,微臣为娘娘再留几名亲卫,继续找寻斛律小姐的下落,”陈定霁转头,又垂首看向公孙信,“明日一早,务必将庄氏的案籍交予崔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