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庄令涵的意料,第二日的清晨,她刚刚跟着别的宫女们起床、洗漱完毕,便听到了崔孝冲来看她的消息。
一室的宫女们,绝大部分并不知晓她的来历,只听说她是由田嬷嬷带回来的。而崔孝冲是陈定霁的心腹,长安城内几乎无人不知,他大清早便来找她,这一下,所有人看她的眼神,有惊讶,有艳羡,还有一些不清不楚的复杂。
大约是因为她脸上的伤口太过瞩目,即使顶着这样一个骇人的伤口,她依然能得到堂堂崔将军的青睐吧。
可她并不喜欢被人这样注视。
上一世,在萧毅的选妃典礼上,她使劲了浑身解数,打扮得无比光鲜亮丽,最终不出所料地在一众邺城贵女中脱颖而出。那时,众女皆跪于周宫城门前,听完了首领太监宣读册封太子妃的旨意,她袅袅娜娜地起身,穿过前面一排又一排的衣香鬓影,走向皇帝皇后和太子,接下了这旨意。
现在想来,当时那些悄悄抬起头来打量她的落选女子,和今日这些看她出门的宫女们,都有着同样的眼神吧?
只是她那时只顾着兴奋骄傲,却从未想过,这份从天而降的“荣誉”,本就是依附于男人的,是男人所赐予的所谓的尊贵,并不是属于她本人——离了太子的“太子妃”,又哪里有属于自己的、哪怕一点的掌握大局的机会呢?
就如同现在,那些对她刮目相看、对她啧啧艳羡的宫女,也不过是因为她的“表哥”是堂堂宰辅的心腹,并不是因为她是庄令涵,不因为她本人有不输于男子、甚至优于绝大部分男子的医术和书道,而仅仅因为她背后的男人,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所以,也难怪陈定霁会有那样的想法,他和她们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如何不是一种悲哀?
等到出了小院,庄令涵才见到了一身戎装的崔孝冲,眼见四下无人,还是稍稍上前,低低叫了声“崔将军”。
“夫人可还好?”崔孝冲也并不愿意真与她用表兄妹相称。
昨日安顿好了庄氏,崔孝冲便在太守府门口,一直等到君侯出来,一并回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延州太守的别院居住。
君侯面色不睦,听与君侯一同去面见太后的亲随说,他与太后似乎为了那斛律氏杀手之事有了一些争执,到了最末,斛律太后还宣了旨,要将那原本就打算许配给君侯的斛律小姐,快马加鞭先从银州接到身边来。
崔孝冲听罢,心中自是一紧:君侯这才与庄氏闹得并不愉快,若是真把斛律小姐接来,再加上太后娘娘这个用意不明的女子,三个女人一台戏,君侯得多费多少神?
君侯没有过问任何关于庄氏的事情,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可以将庄氏放置在田嬷嬷那里完全不顾了,万一哪天君侯想起来问他,他一问三不知,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思前想后,趁着太后和君侯的车驾尚未出发去往延州大营检阅,崔孝冲便赶了过来问候,自己作为“表兄”,表示一下关切,也并不是多么出格的事情。
“无论是田嬷嬷、蒋嬷嬷,还是那些宫女们,都对妾很好,将军的悉心安排,妾感激不尽。”庄氏略微施礼,“只是……”
“只是什么?”崔孝冲心中又是一紧。
庄氏皱着眉头凝了凝红唇,又稍稍看了看左右,才伸出了一直半握的手,摊开在了崔孝冲的面前:“只是妾这双手,自从被君侯救回来之后,便一直没得个安生。妾胆敢请求将军,可否为妾买一些医治烫伤烧伤的药膏来?倘若这伤口一直不好,别说这双手了,恐怕妾的小命,都要因此断送。”
庄氏的手虽然裹着纱布,白□□粉的看不真切,但他明白,庄氏并不是无病呻吟、有意戏弄之人,何况买这区区药膏,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烧伤之事,可大可小。夫人精通医理,为何不自己医治?”他忍不住问道。
“妾作为将军的表妹,行事不可张扬,所以妾并未透露自己的医术半分。”庄氏言辞恳切。
“又为何不直接找田嬷嬷?”他还是不太明白。
“田嬷嬷贵人事忙,妾实在不愿麻烦她。”庄氏摇了摇头。
崔孝冲闻言微微颔首,道:“这等小事,崔某自然不在话下。不出今日,药膏一定送到夫人手上。”
送走崔孝冲后,庄令涵很快便迎来了她宫女生涯的第一个任务——果然如町儿所说,她被蒋嬷嬷带走,去专门为太后绣制绣品。
而町儿本人则不如她所料,一大早便跟着田嬷嬷,去随了斛律太后和陈定霁校场阅兵的车驾了。
这下身边又没了熟悉之人,只有蒋嬷嬷与她说过几句话,状似和蔼可亲。除了她以外,绣房中还有四名宫女,虽然其实都与她共居一院,但并不同房,都只在吃饭和洗漱时见过。
与她们简单打了照面之后,庄令涵便坐下来开始完成蒋嬷嬷布置的任务。
绣幅并不大,主体为凤凰涅槃,配以团花与龟背纹样。既彰显了斛律太后一国之母的万乘之尊,又暗指她年青貌美、长寿万福。
若是其他善于女红的宫人来做,不说如鱼得水,至少也是得心应手。只是庄令涵本就不善于此,如今手伤未愈,多捏几针都很吃力,何况是要将那些花纹绣得栩栩如生?
果然,她还只勉强绣了个凤头,蒋嬷嬷已经面色不善地站在了她的面前,颇为不满地道:“令涵,嬷嬷我虽然知道你手心有伤,做绣活有些吃力,可按照你这个进度,怕是要连累我们今日做活的几个姐妹,完不成上面交给的任务了呀?”
蒋嬷嬷话音未落,坐在庄令涵身侧、离她不过有两尺距离的一名宫女立刻凑上了前来,只盯了她手中的凤头一眼,便“呵”地嗤笑出声,“蒋嬷嬷,这只是速度慢的问题吗?嬷嬷请看,这凤头半死不活,还没绣身子,便已经疲态尽显,若是这样的东西交了上去,田嬷嬷不得批评我们斗胆,用这样的玩意来敷衍太后?”
说罢,便一把将庄令涵手中捏着的绷子扯了去,蹦蹦跳跳地站了起来,跑到了身后几个捂着嘴偷笑却不敢上来一探究竟的宫女面前,将她的“大作”交给她们三人一一传阅。
蒋嬷嬷沉着脸,咬了咬牙,却也始终没有出言制止。
“庄令涵,别以为你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们便会心软,允许你留在绣房,败坏我们的名声。”那宫女趁着其他人还在仔细拿她的绣品取乐,继续讥笑道:“你不是全家都被火烧死,自己也毁了容吗?仗着你有个当将军的表哥,就可以乱我们做宫女的规矩了?”
讥讽之声回荡在这并不宽大的绣房中,嗓音尖利,语带嘲弄,每一个字都带着天然的恶意,好像她存在在这里,便是一个莫大的错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