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和男君到长安之后所遭遇的一切祸事,都可归咎于这张脸……”
菱花镜内映照的美人脸色惨白,青丝乌鬓、长眉凤眼也失了往日的神采飞扬,唇珠上凝了一抹血红,是她因为换药而痛呼后尚未结痂的伤口。她学着陈定霁对待自己那样,用光滑的手背抚过略显疲惫的脸颊,每一寸都生得这般娇媚动人,每一抹浓淡都不多不少地勾勒出这般的面若芙蓉。
她曾经引以为傲的绝美容颜,并未给她带来多少好处,反倒是在这两世之间,反反复复将她带进她根本就承受不起的深渊炼狱。
以色侍人,本就得不了几时的好。
“如今我既然决定要回,一路上艰难险阻,也不知我们会遇到什么。女扮男装并非完全保险,不如我就将这容颜毁去,免得再横生祸端。”庄令涵抬眼,看着满是心疼的磐引,笑了笑安慰,“这药是我亲自开的方子,我既然毁得它,必然有方法救它。无须担心。”
说罢,她接过药碗和盛了药渣的铁勺,轻轻在镜前转动面颊,将那捣得细细密密的药渣,同样细细密密地搽在了自己的右脸上。
不疼,是凉的。
和她这两日受到的伤比起来那样微不足道——原来毁掉自己的容貌,竟然是件如此轻松之事。
磐引替她收了药碗,嗫嚅许久,都并未说出一个安慰的字眼来,而是转身悄悄哭了。但庄令涵自己的眼泪,早就在与夏谦的诀别之时流干了。
又等了片刻,磐引递上了绢子,她小心将面上覆的药渣擦拭,又伸手将几案上的菱花铜镜,拉得离自己近了几分。
泛红,溃烂,比烫伤留下的疤痕可怖,比烧伤留下的疤痕可轻。庄令涵看着镜中右眼下不到一寸的距离,那泛滥着酡红与粉红交织的皮肉,突然觉得心下松快了不少。
即使她没有侥幸逃脱,还是被陈定霁抓了回来,他看到她的脸变成了这样,应该也会立刻断了那非分之想了吧?
***
当日与晴方一同从宋国公府来的,还有一个是从陈家五少爷定霆处拨来的小厮戴昆。庄令涵虽对晴方无比信任,可对戴昆,她甚至始终待他不如待那几名与他们一路来长安的正议大夫们带来的仆从亲厚。
这一次他们出走,虽然不是逃跑,也算正大光明,但她依然担心走漏风声。思前想后,只好让晴方假借送饭的名义给戴昆尝了迷魂散,然后再将其五花大绑,悄悄藏在了夕香院的柴房里。
戴昆也许对晴方不同旁人,否则为何这么轻易就让晴方得手了呢?
一切准备妥当,庄令涵和磐引便辞别了晴方,连夜带着那几名仆从去了城东的义庄处。
之前的凶案已经有了了结,邺城那边两位正议大夫的其他亲眷也都来了信,希望能将四口棺木迁回邺城祖坟安葬。庄令涵主仆二人混迹在其他仆从和婢女中间,刻意灰头土脸,穿着和其他小厮相同的粗布短衣,丝毫不显眼。
第二日寅时,有了义庄所出公文,一行数人得以顺利出了长安城。之后便沿着官道,先向南,再向东。来时他们坐车花了二十余日,而这去时因着天气渐寒初冬将至,大约也需要一个半月。
向南行了五日,之前还干燥肃杀的天突然下起了雨来。齐国的官道本也不算平坦,秋雨连绵忽至,将枯黄的落叶和半干半湿的泥淖混杂得更加难以前行,而那原本就捉襟见肘的行程被迫更加漫长。
祸不单行,就在冒雨赶路的第二日,庄令涵突然病倒了。
虽然她并不是完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小姐,曾经也跟着父亲走南闯北、亲历战乱与贫病,但出发前几日的接连中毒、手伤、自毁,她那不算多么强健的身体早就不堪重负。离开长安的一路上,虽然有磐引悉心照拂,可毕竟赶路全靠双腿,她又心事重重,手上的伤口被暴雨淋湿后未得到及时的处理,不出半日,她已高烧不退,几乎神志不清。
到头来,还是应了陈定霁的那句话,能医不自医。
一行人的吃住费用虽然多半由沿途的驿馆负责,可到底身处敌国,他们行事用度不便过于铺张浪费。但其中有一名叫范镰的小厮,眼见庄令涵行路实在艰难,便在休息那日跑遍整个的镇子,最后花了不少银钱,找来了一辆村夫们用来拉粮食的板车,自告奋勇拉着庄令涵继续前行。
没了冒雨赶路的困顿,庄令涵的身体好了不少,手上的伤口及时处理,烧热也退了下去。等到雨终于停了,他们夜晚投宿在下一个驿馆时,她已经能下地行走,便动手写了医治的方子,命磐引趁着天色尚早,街市上的铺头都还开着,去了临近的县城药铺抓药。
除了她们主仆二人以外,剩余还有两名婢女,每晚和她们同宿一屋,也知晓她们的身份。今日下榻之后,二人俱在不远处的屋檐之外清理着一日雨淋的狼狈和破败,庄令涵从未使唤过二人,便也同往常一样,吃力地自己给自己双手的烧伤换药。
缠好纱布,功夫已经了却了大半,她抬手沾了沾额头的微汗,小心翼翼地为右手上的纱布打了最后一个结。
待她将一应用品收拾妥帖,再抬头时,忽然发现并不大的卧房内,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黑衣男子。
“庄氏,你的死期已经到了。”男子蒙面,话语并无半分温度。
她还未惊叫出声,那人所持的利剑,已经直扑她面门而来。
离开长安城之后,这一路虽有艰难险阻,但到底顺遂平安。一日未至邺城,庄令涵心中始终惴惴,也不是没有想过,有人会来追她。
囫囵想来,她抛下夏谦独自逃离,留在长安有所牵绊的,除了陈定霁外,并无旁人。
但她直觉陈定霁并不会直接要她性命,依照她所了解的他的性子,只会将她反复折磨——所以,当又一阵疾风掠过,比眼前的黑衣男子举剑来犯得更快更急、并迅速从身后直直射中黑衣男子大腿时,她就已经猜到了,放箭的人是谁。
黑衣男子单腿直直地跪在了她一尺开外的距离,她便只能手脚并用地退回了身后的床榻上。
利剑落地,男子反手捂着大腿上血流不止的伤口,勉强而艰难地转身回望。
“来者何人?”轩窗前的陈定霁明明是后发,身势却堪堪这里的主人。
他左手前臂上紧贴的弓弩,似乎还冒着刚刚发箭时后坐蒸腾的热气。箭无虚发的宰辅看着地上男子因剧痛而逐渐扭曲的面孔,却没有一丝一毫胜者的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