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方停下了手上的活,仔细思索了片刻,才娓娓道来:
“前任宋国公陈沛,是国公府老夫人白氏之独子,他与发妻淳于氏、也就是如今国公府的主母育有三子一女,分别是长子定雷、次子定霁、三子定霖和四女定雯。至于国公府上的五少爷定霆和六姑娘定霏,则都是老宋国公和沈姨娘所生。
“我听说,陈二少爷,也就是现任的宋国公陈定霁,在不满三岁的时候便被渭河上的水贼掳走了。后来,大约是十一二年前,总之那时我尚未入府……老宋国公陈沛领了大少爷定雷,在襄州一带与周军大战大胜,虽然周军几乎全军覆没,但大少爷定雷却被不知何处飞来的冷箭射中,后来年纪轻轻便不治身亡了。
“此后不久,渭河上的水贼被剿灭,二少爷定霁也被老宋国公领了回来。听说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一心习武练功,被领回来不久便自告奋勇跟着老宋国公上了战场。没两年,便闯出了自己的名头。现在大齐汉中以南的许多土地,都是他带兵一城一城打下来的。
“大约是四年前,老宋国公又与二少爷一同出征西羌。这一次,老宋国公却在战场上旧疾复发,后来又不幸中了敌人的埋伏,以身殉国。回来之后,二少爷便以老宋国公事实上的长子身份,袭了宋国公的爵位。
“二少爷做了宋国公以后,依然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连克无数城池。一年多以前,先帝的病情突然严峻,就将还在瓜州前线的二少爷召回来,给了个二品文官的职位。不久,先帝驾崩,当今陛下登极,二少爷有拥立辅弼之功,又受了太后娘娘赏识,便做了中书令。”
晴方提到的那场十一二年前周齐大军在襄州的大战,其实那时只有六岁的庄令涵,也曾亲身经历过。
那是她第一次跟随父亲庄琼生外出施诊。襄州大战所耗人力物力甚巨,战时冗长,战况惨烈。他们虽然不是专职军医,却也因为伤病兵患数量庞大,而帮手诊治了不少从战场上被匆匆抬下的军人,有普通士兵,也有不少高级军士。
那年的襄州,尸横遍野,赤地千里,随着齐军屡战屡胜、周军节节败退,后方乱作一团,他们也渐渐与其他人失散。在返回邺城的路上,他们收养了只有不到四岁的磐引,将她带回了邺城。
这场大战对于庄令涵和磐引来说俱是意义非凡,但她却不知陈定霁也在这场大战中失去了自己的大哥——可也正是他的大哥殁了,他才能在之后被顺利找回、又一路顺风顺水,年纪青青便爬到了今天的高位。
“按说,宋国公他应该年纪也不小了,为何尚未婚配?”磐引奇道,“我家女君与他无冤无仇又素昧平生,他为何,又为何要一直死咬着女君不放?”
“宋国公不近女色,大齐上下皆知。他自言是修身养性,不愿耽于情。事,一心只在谋国,不图他妄。至于女君……”晴方顿了顿,“女君国色天香,又不似别的高门贵女那般对君侯刻意逢迎,因而,才入了君侯的眼吧。其实君侯天纵英才,又难得对女君如此上心,女君既已与男君断绝关系,为何……为何不考虑留在君侯身边,而是非要回邺城?”
“晴方姐姐,女君待你不薄,你明知女君心中并无旁人半分,又为何要劝她留在长安?”磐引轻轻推了晴方一把,“难道说,其实从一开始,晴方姐姐你就是宋国公派来监视女君的,潜伏数日,只为在关键时刻劝说女君。现在,女君执意要走,你图穷匕见,终于忍不住了?”
与磐引主仆多年,她的性子,庄令涵最清楚不过。磐引虽然聪明伶俐心直口快,但也不算完全毫无城府。
能这么直白地质问,多少有些取笑的意思。
晴方在国公府当差数年,虽然未必与陈定霁有多少真切的接触,但他龙章凤姿、手腕超群,偏又生得一副人人艳羡的好看皮囊,整个国公府上下皆为主君倾倒,为主君马首是瞻,并不是一件多么恢恑憰怪之事。
庄令涵当然知道,晴方本人并不是什么陈定霁的阴谋陷阱,否则上一世,她根本不会为了自己身死。
可她无法将这个理由宣之于口。
“磐引,你的晴方姐姐在国公府那么多年,耳濡目染皆是君侯的好处,她有这种想法,我并不怪她。”她定了定神,晃眼看了似乎气氛有些胶着的两位婢女,“晴方视我们为亲人,才想千方百计把我们留在她的故乡长安;就如同我们视她为亲人,想要把她带回我们的故乡邺城一样。”
“可是……”磐引似乎还在坚持。
“你们不必多说了,也不必再为此事争拗,”庄令涵叹了口气,“我心意已决。明日启程,送两位朝议大夫和夫人的灵柩返回邺城。”
***
深秋的夕阳余晖,又一次穿过轩窗上精致的雕花,细细密密地落在了磐引瘦削的后背上,凌乱的线条,浮动的心绪,室内三人皆没了言语。
庄令涵决心已定。
这个出逃的绝佳机会实在难得,她并不想浪费。虽然事出着实仓促万分,但既然夏谦豁出性命也要保自己,她便没有理由再犹疑。
——何况她留在邺城,就真的能保夏谦的平安无虞吗?她不敢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陈定霁是否信守诺言上。
今日,他可能因为自己将他哄得高兴了,便对夏谦网开一面,命下面的人高床软枕、钟鸣鼎食地伺候;明日自己一言不慎惹恼了他,怕是她和夏谦二人,依旧免不了人头落地的命运。
再加上陈定雯那呼之欲出、不加任何掩饰的不满和刁难,他那传言里不久即将娶进门的太后内侄女、斛律家小姐,上一世躲在暗处毒害秦媪、嫁祸给她那不明身份的人……
她如果真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留在陈定霁身边,明明什么也不会得到。
上一世,他也并没有珍视她,难道这一世,她还要幻想他会为了自己而移情转性?
她从来不是把希望寄托于虚无之人,无论为了谁,要抓在自己手里的,才是最确切最靠得住的。
庄令涵让磐引和晴方连夜备好了行李。她与磐引女扮男装,与那几名本来就由两位大夫从邺城带来的家仆们一道,准备第二日一早便出发扶灵回邺城。
尽管她劝说了很多次,可晴方依然不为所动,主动留在了铭柔阁。一是确如庄令涵所言,说自己已经习惯了长安的生活,并不愿再漂泊他乡重新开始;二是说庄令涵逃走,事出突然,她留下来随机应变,可为他们路上多拖一些时日。
晴方已经年满二十一,也是个极聪慧极有主见的人,既然她自己有所打算,庄令涵自然不好太过勉强。
准备好了手伤的药材之后,她还需要再多做一件事。
她必须狠下心。
“女君,你可想好了,当真舍得?”磐引拿着已经捣好的药材,最后问了她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