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中学起纪淮澈个子就蹿得比一般人快,这几个人里最高的也比他矮了半头,看着流里流气其实都虚张声势,天天泡吧喝酒熬夜,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那天他发了狠,几人见情势不妙纷纷选择自保为上。他抓着秦飞的后颈掼在墙角沉默地凶狠砸了一拳又一拳,对方从开始的企图还手到破口大骂再到认错求饶,最后主动保证去给她道歉并且以后绝不再招惹她。
纪淮澈这才停了手,在对方腹部踹了一脚,警告他不要把今晚的事情说出去。而对方也害怕丢人,事后并没有声张这件事,灰溜溜地道过歉后就再也没有纠缠过她。
事情至此暂告一个段落。之后她离开安湖,他沉下心来学习,秦飞那伙人也越混越社会,跟附近的社会青年打成了一片。
他们第二次发生冲突就是在这样的情况,新仇旧恨攒到了一起。纪淮澈寡不敌众,还要护着一个哭得浑身发抖的女生,而对方阵营里有专业的混混,比起学生来更无所顾忌下手更狠更不要命。
他们缠斗了很久,他处在下风里正伺机突围,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身体摇晃了一下后勉强站住了,面前几个人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而扭曲。
他越来越看不清楚他们的动作,很快被打倒在地。恍惚中他本能蜷起身体护住头,身上的痛感越来越钝,耳边的叫骂声也越来越远,忽然,有人叫停,语气听起来有点凝重:“……怎么他妈这么多血?”
众人暂时停住动作,半晌后,另一道声音慌慌张张响起来:“好像是头!老大!血是从头上流出来的!”
“管他呢,继续干!老子还没尽兴呢!”
“别打了,他爸妈都是领导,真出事了肯定没完没了!”
“操,怂死你得了!这时候你跟我说领导?领导的儿子怎么了?”
“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你是不是又想进去了?!都收手!”
几个人骂骂咧咧离开了现场,昏暗的小巷重新恢复了寂静。
纪淮澈昏昏沉沉躺在地上喘息着,意识逐渐混沌不清,眼前所有东西都好像陡然间失去了焦点和距离感,路旁的树枝离他很远,天上的月亮却离他很近。
他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月亮,想伸出手碰一下,却连抬起手指都没有力气做到。他无奈扯了下唇,恍惚盯着那一方光亮走神想,江州今天的月亮也是这么冷吗?
她那么怕冷,今天有没有多穿一点?
月光清冷倾泻在他身上,极度的寒意缓慢入骨,他的身体不自觉抽搐起来,神志也越来越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后,巷子外远远响起了警笛声,他疲倦不堪闭上眼,意识彻底陷进了黑暗里。
后来的事情纪淮澈是在纪嘉屿口中听到的。他父母接到电话匆匆赶到医院,江瑜在看到他满脸血污躺在担架上的一瞬当场晕了过去,纪海舟一面镇静安抚着妻女,一面四处打电话询问他的情况能否转到医疗条件更好的省院。
因为有报案人提供的信息,案件很快侦破,几个人隔天就都被抓了起来。
在他昏迷那几天时秦飞的家长带着礼物来医院声泪俱下请求和解,学校的领导也拎着水果登门表示希望他们宽宏大量不要再扩大影响,被江瑜厉声怼得无言以对,灰头土脸离开。
最终以秦飞为首的两名学生被开除,和那几个混混分别被判了一到两年不等。从少管所出来后秦飞就彻底放飞成了社会人,因为有前科再加上初中文凭找不到正经工作,他的父母也不再管他,他将自己烂泥一样的人生全都算到了纪淮澈头上,四处放狠话要弄死他,直到今天终于找到机会付诸实践。
而那个让纪淮澈险些搭上一条命的受害人从始至终也没有露面。她作为报案人向警方提供了对方几个人的信息,却没有继续追究对方侵犯的罪名,甚至还极力否认那些人手机视频中的人是她。
在他出院回到学校时女生已经悄无声息转学,她用匿名的号码给他发过一条感谢的短信,但那时的他年轻气盛,觉得她的行为不可理喻,删掉了没有回复,直到几年之后,他才逐渐能够理解对方的心态。
这世上不是每个受害人在被侵犯后都有勇气站出来跟对方对峙和抗衡,旁观者总是期待受害人勇敢而强大,希望她们能做出爽文式的回击,然而现实是种种原因给受害人们增添了层层阻碍,社会的偏见、繁复的调查、大众的舆论……每一项都在极大地考验着受害人的承受力,她们要先突破这些才有资格站到加害者的对立面,所以在侵犯发生后,有的人耻于报警,有的人放弃追责,有的人接受和解,还有的人结束生命。
这些并不是怯懦,只是各人权衡后的无奈选择,应该被谴责的无论何时都不该是她们,而是这其中每一个让她们被迫面对这种选择的加害者。
他无权责备那个女生没有追究那些人渣的责任,因为救她是他自愿的选择,而让他做出这个选择的最大原因,是赵清浔。
是她让他从泥潭里爬出来,让他在黑白不清的混沌里看到微光,就像陷进黑夜中短暂失明的人抬起头遇见月亮。
如果九年前没有她的出现,他可能会在叛逆的路上越走越远,勉强读个普通大学,浑浑噩噩度过这一生。他的人生从见到她的一刻起开始分界,每一秒向着月亮靠近的时间都让他觉得充满希望,即使路途中再次跌倒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放弃自己,因为在这场原本已经是败局的人生里,她是他的军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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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赵清浔怔然望着面前的人,起初的震惊慢慢落为平静。
幽暗中那些看不见的情绪化为了寂静中涌动的暗流,将两个人裹挟在其中。
她有很多的话想说,它们争先恐后堵在她的喉咙,可最终开口时却是无关紧要的问题:“那天晚上你躺在巷子里的时候,很冷吧?”
纪淮澈握住她凉得有些潮湿的手,沉淡回答:“冷。”
当时是初冬,他又失了很多血,昏迷前最后的知觉就是冷。
她垂睫又问:“害怕吗?”
他略微沉吟:“不害怕,就是觉得遗憾,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不想死。”
静片刻,他低声说,“幸好,差了一点。”
赵清浔看着他的脸,出神想,是,差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