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娥探身,有意靠近她,将孔怀英交给她的话又悄声说给李妙音听。她道:“仵作重新检查了尸体,发现他口舌中有毒物残留,骨头却没发青。应是有人先给他下毒,不致死,然后用利气钉进了脑袋。想来,行凶者定是一位女子,气力不济,才会用此等办法杀人。”
李妙音神色微变,没吭声。
姜月娥留心观察着她的神态,继续说:“范夫人,这话我同你一人说,你千万不能传出去。官人暗中已经抓了几个人犯,拿了证据,就等着看刑,逼他们招供。”
“孔公辛苦了,”李妙音听闻,脸色微微发白。她转开脸,气管里像梗着一块火炭,热气上窜,烧着舌头,话音因此有些凌乱。“那夫人可知,孔公打算如何判这桩案子……”
这个问题的答案,孔怀英并未交过姜月娥。
她眉眼一低,思索着律法,斟酌道:“若是因奸杀人,奸罪,枷号四十日,杖一百。杀人,当判绞。但人犯若是诚心悔过,可改判为流刑。”
“所以淑清才会服毒自尽。”李妙音冷不丁发出一声轻轻的笑。“杖一百,不也就活活打死了吗?”
姜月娥反应了下,才明白她说的是商家的小姐。
她正要说话,看台前忽而“铮——”得响一下,是伎人在给琵琶调音。
“孔夫人……商淑清、商小姐,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李妙音抢先一步,在这时开口,话音蛰伏在颤抖的琴音下。“这个问题,她在世时,我一直没能回答,所以想来问问您。”
“啊,范夫人请讲。”
“传闻,内阁首辅王老先生的爱女,十六岁开始守寡。为了向世人表明自己对未婚夫的忠贞,她潜心修道,断绝尘缘。最终在一年的重阳节,两条黑蛇从天而降,护送她飞升天界,得道而成仙,从此遨游于天地之间,再不受外物拘束……孔夫人,您去过京城,是一个足以令世俗女子艳羡的官家夫人。您来告诉我,这世上真有什么黑蛇护送、羽化登仙?能令我们这些为夫守节的女子,在这茫茫苦海间,寻得一个解脱?”
姜月娥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许久的哑然后,她幽幽道:“没有的。”
“是啊,没有的。”李妙音长吁一口气,说。“人这一生,过去便是过去,死了便是死了。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孔夫人,春去也,春去也……”
应和她的话音般,满树白玉兰,断头似的落,一朵又一朵。
啪嗒,啪嗒……
千万个女人是千万朵花,千万个女人是千万种鬼。姜月娥伫足瞧看着她翩然而去,蟹壳青的裙摆拂过落花,踏着满地头颅。那一瞬,她心下便晓得,是她了。
姜月娥回身,走到看台后。
隔着一层木板,孔怀英与魏子安就站在那里,偷听两人的谈话。
“孔公,”见姜月娥归来,魏子安主动挪开眼神,落在孔怀英身上。“您可以去拿她了。”
孔怀英眉头皱紧,犹豫道:“证据并未确凿,她又是范公的遗孀……”
“孔公,势如危卵,当机立断。拿了人回衙门,诈供、看刑,拶子一上,夹了手指,不怕她不开口!但您若不能尽快拿下她,等县令那头断了案,布告发出去,您再去翻案,更叫对方下不来台。”魏子安打断。“刚才那一番对谈,范夫人恐是已察觉到异样,您再拖下去,等人跑了,就真来不及了。”
孔怀英沉默地站在原处,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看台前,说书人登场,一声咳嗽,喧闹的交谈声渐渐止息。紧跟着,说书人譬如洪钟的嗓音挑开了大戏,语速时快时慢,语调忽高忽低,叱咤叫喊,如波涛汹涌。
他讲《霍小玉传》,讲到霍小玉自尽时,声息陡然尖锐,以令人悚然的口吻在台上叱骂道:“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孔怀英听着,脑海中闪过在商家偶遇那日,女人展开折扇,挡在面前,目光如海波起伏。
她问:“若是案子查到最后,发现凶手若是一个可怜之人。您将作何打算?”
他答:“是非对错,自会在公堂决断,我也只有穿上官服,才能给出一个回答。”
孔怀英咬牙,右手握拳,猛然一击左掌,道:“子安,今夜带些人马,与我去范宅……我们去拿她。”
“是。”魏子安行礼,先一步离去。
孔怀英也打算去一趟衙门。他转头轻拍妻子的后背,道一声“辛苦”,正要离去时,姜月娥却突然拉住他的衣袖。
“怎么了?”孔怀英回头。
姜月娥抿唇,轻声问他:“官人,你会轻判的,对吧?”
孔怀英垂眸,没有回答。
马蹄声在屋外响起,李妙音乘车赶回家中。日头将落未落,几缕薄云散落在天幕,显出一种极沉郁的天青色。古春园一派静谧,石板路的缝隙间落满了花,李妙音推开门,屋内没有点灯,她摸黑寻来火柴,端着油灯到窗门前。
刺啦一声,点上火。
还是有些暗,她又点上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数不清的油灯,将屋舍照得赫赫然如火炬。
点完灯,李妙音坐到小桌边,一阵阵头疼。她不得已又去找烟杆,花瓣的碎末裹入烟叶,她凑到唇边慢慢吸食,被春雨浸湿的花瓣,化作烟雾缠绕在舌尖,苦涩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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