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贵妇人掩口而笑,一个说:“您到底出嫁久了,连鹁鸪叫都忘了。”
我自饮自斟一杯:“原来是鹁鸪。鹁鸪是不欢迎北方人的,所以才鸣叫如啼?鹁鸪只能使北客忧愁,对我们南方的人惯闻如不闻。我有时候想:我炎光华算是北朝人,还是南朝人呢?”
无人回答我。我抬了抬手,侍从们将一百多匹鲜艳的丝绸堆放在大厅中间。我笑道:“当时送我去北国和亲,算起来已有□□年了。朝廷接受下聘的时候,我母亲袁夫人病重,未几因此打击而薨逝。我曾发誓不嫁北帝。但命运不由人,人在天下这个大屋檐下,不得不权衡利弊,三思而后行。我违背了对母亲的誓言,看北军攻破了故土,我当然不是个孝女。然我也曾有‘达则兼济天下’的誓言,我梦想施展父皇的遗志。所谓的孝,与命运的契机比起来,如何?诸位不用愁眉苦脸,南朝灭了,还有新朝。你们想要像过去一样:保持荣华地位,守住祖产家业,又有何难?前些年南朝衰败,皇帝沉湎酒色,有多少人敢于挺身而出?死于谏者,有几个呢?为国排忧解难者,又有几个?贵游子弟们,苦吟春宵,争于小利。饥民冻死在建康街头,有几家朱门,能把后堂宠婢们拖曳于地的丝绸分给百姓御寒?不是说父母死后才哭哭啼啼,表达追思,就是忠臣孝子。”
众人没有一个说出话来的。我说的是事实。南朝腐朽,岂止皇帝?贵族们的堕落,才是国患的根本。国家少“士”,各自为私。何来安康?
我叹息一声:“请你们来叙旧,不请你们喝酒。对失败者,喝酒可以忘却愁绪,可以自欺欺人,但我不怂恿这种旧式的风雅。我请你们喝茶,这茶是北朝所种的。味道极苦涩,但可以提神。长安冬夜寒冷,饮此茶,可克服倦意。上至皇帝,下至儒生,贵贱同一,风靡此茶。”
宦官们将一盏盏的茶水放在人们面前,他们只抿几口,就纷纷蹙眉撇嘴。
有个少妇问我:“皇后,此茶名字是什么?”
我认得她是吴郡顾氏的媳妇,当年在谢家田庄,初嫁的她,曾和我一起品尝清冽的龙井新茶。
我道:“此茶名‘求全’。我大婚八年,北朝上下就饮此茶八年。为什么叫求全呢?是我?还是天下,还是每个人?”
我不顾他们的眼光,默然走到台上,凤凰台下清江水,梦里依稀几度见。
我叹息一声,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春水已逝,夏日将来。“求全”者,必须委屈。
我回头,家乡人们的眼光,与方才有所不同,我指着那些艳色的丝绸说:“这都是进贡给中宫的上好蜀锦,一匹值数万钱。我因不能尽孝,内心惭愧。所以父母过世后,我常服白桂布衣。北朝此战,是伤了大家的面子。但要求全者,必须尽快把里子缝进去。在座愿听我言的,此刻可以每人拿走一匹,重做新的面子。不愿听我言,立志效法古之名士,从此穷守陋巷教养子孙,甘于寂寞永不出山的人,可以直接离开。我保证绝不会怪罪。”
我没有怎么看那些人的面色眼神,只是默默的望着蜀锦。
大厅里又是空荡荡的,我不禁笑了。哎,一堆蜀锦,只剩屈指可数的几匹。
“世间总是凡鸟多,要是人人都成士,君王怎能统驭?”天寰安慰我。
我缓缓的回眸,他的身边,多出来一个秀逸的青衫人。
“好在凡鸟走光了,林间飞来一只鹤。先生,你终于来了。”我从心里笑出来。
第五章:倾都
天寰弯腰,替上官拉平了腰带下的皱褶,笑道:“凤兮凤兮来,便是好兆头。你身上的江南青,是我独创的颜色。我早就说过,要把江南收进我的画册的。”
上官有些不好意思,说:“贤伉俪想是高估了我。这个季节常下黄梅雨,因此青衫常常湿透。客战贵速不贵久,这个月份必须拿下建康。不然一鼓作气的将士们会产生厌战的情绪,而建康城里会活活饿死许多百姓。”
天寰弹指玉带:“以两位年轻大将的勇气,以三十万精兵的力量,加上你的智谋。建康城何以拿不下来?”他似笑非笑道:“只不过你们不肯用力去攻占罢了。”
上官收了笑,正色道:“师兄的意思,难道是要我们强攻?”
天寰摊手,摇摇头:“能智取,何必强攻?但你们找到智取之门了吗?”
上官摇头:“虽然还没有能到让南军打开城门的地步。但大势已去,是人人都知道的。你和夏初才认识的时候,我来过江南。我不愿意看到建康城变成洛阳城第二,而赵王想要完胜。譬如垒造土台,放火焚城,十日屠城之类的武夫办法,是不能被记载到他的战史上去的。”
天寰眼波微漾,什么都没有说。我坐着托腮,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先生虽然有一半南方血统,但是在大曦的阵营里,只有我和谢如雅对建康朝廷比较了解。特别是如雅,他在建康的每个地方都有人脉,而且他家在南朝人的眼里威望极高。按理说,谢家田庄在建康城外,现在你们应该已见到他了。他不肯出面帮你们吗?”
上官和天寰相视一笑,冰清玉润的两个人,在江南的翡翠色里全染上一种水彩的浪漫气息。可是他们所想的,却是毫不浪漫的残酷的事。天寰说:“谢如雅不肯帮你们,是因为此时此刻,让他背个卖国的名声,是他宁死不乐意的。而且他向来不喜欢五弟,为五弟建功立业,也是他所不愿意的。世家子弟都有率性而为的性格。不能勉强。不过,皇后既然到了,他这个陪嫁的人,总该来京口朝觐一下分别数月的姐姐。他一定会来的。”
我问:“萧植是宁死也不会投降的,此老好像并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用对付梅树生那套,以不要为他的执念让几十万军民惨遭涂炭为理由,是不会打动他的。看来他是非要鱼死网破不可。不过人各有心思,建康三座城门,三个守将之中,只要有一个打开缺口,城破易如反掌。你知道是谁守城?”
上官把一张写满守城兵力分布,将领名单的图交给我。我让给天寰看,天寰微微发笑,他用一手拍着另一手背,道:“我不在,你们不好全做主,现在我颁布一条口谕,你回去让军士们日夜在建康城外轮番叫喊。不出十日,建康城便会更人心动摇,到时候,皇后和我再派人选取合适的人攻心。我不要小皇帝出门投降,那样小的孩子懂什么?只要开门,城内百官出迎即可。南朝的玉玺,既然是赝品,我就不稀罕了,也许皇后能找到真正的玉玺,那才能归我所用。”
他继续说:“口谕:逃出建康城的奴仆,战后全部释放为民,并分给原来属于萧植的庄田。逃出建康城的平民,一次性授予金银财物,帮助战后重建家园。逃出建康城的官员,战后将全部按照原官品给其待遇。”
我认真的听着,不得不佩服天寰的智谋。南征途中,虽然俘获金银无算。但那是皇帝的财产,上官他们即使想到,也不敢做主。建康城的人,即使有一部分怀有‘玉碎’的精神,但在他人的纷纷逃亡里,能不动摇吗?
所谓攻心,不过是看准了人性的薄弱之处而已。我正在盘算,惠童走了过来:“皇后,谢如雅大人求见。”
我瞧了瞧天寰,他靠着上官若有所思,对我挥了挥手。我离座,天寰就神色严肃与上官交谈起来。
谢如雅的雪衣,被杨柳滴下的雨水,湿了半透。他望着柳荫下的池塘发呆。
“如雅?”
他回头,抓住了我的手:“姐姐。”
我环视左右,向他说:“跟我来吧。”
如雅抚着额角:“姐姐,为何我走了几日,元君宙就变成了皇太弟?皇上安的什么心思?”
我就知道他要问这个。我静思了好一会儿:“如雅,你怀疑皇上的能力?”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