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头有书,罗子书的注意力就犹如被拨动的摆针,不用修正便自动回归原位,他一边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如饥似渴地阅读,一边仔细地甄别不够写实的部分……光靠他自己当然是分辨不出来的,主要还是借了前座两位大佬的光,一遇上拿不准的就提问。美髯公准备的资料良莠不齐、泥沙俱下,其中不乏穿凿附会的小故事,常妍竖着耳朵旁听,跟着一起饱览了众多八卦奇谈。
“文心确实是我小师叔,但他并不是第一个提出‘人鬼共治’主张的人,”孟云君耐心给他们做科普,“在变成鬼之前,他们首先是人,都是有父母有亲人的,对于那些和自家不相干的鬼,尽可以喊打喊杀,但如果是至亲呢?总会有人下不了手的。于是就有一部分家庭,亲人不幸做了鬼,被他们千方百计地瞒了下来,或是关在地窖里,或是锁在屋子里,总之就是不肯放弃。在过去那个大环境之下,他们的声音虽然微弱,数量却绝对不少,小师叔只是接受了他们的思想,并为此做出了最初的努力而已。”
罗子书埋头做笔记,他不出声了,清脆的女性提示音就占据了密闭的车厢,慢条斯理地预告着前方道路的限速和执法摄像头。
常妍眯起眼睛向导航仪上看,发现目的地是一个她没见过的地名,在南方的某个古城郊区,还有五六个小时的车程。
“孟前辈,我们要怎么到天枢院去啊?能进去吗?呃……我是说……”她整理一下语言,“其实,我们局在上个世纪末就在寻找天枢院的具体位置,还用卫星在几个可能的地区来回扫描很多次,可惜都一无所获。有前辈研究说,这可能是因为天枢院外部设有护山阵法,在最后一代院长死后,法阵就自动将天枢院封锁起来了,不是亲传弟子,很难强闯进去……”
她大概是心存顾虑,在进入正题前,啰啰嗦嗦地铺垫了一大串。
“消失的天枢院”并不是个例,由于各种各样的历史遗留问题,几乎每座城市的市郊都有被阵法隐藏起来的区域,小到几座山,大到几平方公里,全是前辈先人留下来的,卫星看不到里面的内容的,想要把阵法破掉,又不免要耗费大量的精力……类似的情况积累到了一定数目,调查局的人力物力都是有限的,索性就“抓大放小”,优先处理那些可能危害社会公共安全的部分,至于其他安安生生不闹事的,就暂且撂在那里不管了,反正一时半刻市区也开发不到那地方去。
她局促地挪动了一下,欲言又止道:“我是想说……天枢院名门大派,防范肯定特别森严。您……是自己把自己除名了,晏前辈又是这种情况,只怕到时候法阵不放行……”
车厢里静了下来。
常妍缩起肩膀,在后座团成一团,小心翼翼地看觑着前座两位大佬。罗子书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噤若寒蝉地收起了摊得整张座位都是的资料。
就在这时,晏灵修说道:“……我应该可以进去。”
常妍和罗子书同时看向他,提着一口气,等着他的下文,晏灵修却没再往下说了,他仍旧侧着身子,望着窗外连绵的群山,眼睫垂下一小片阴影,静了片刻,第一次主动问起过去的事:“天枢院是怎么没的?”
罗子书愣了一下,斟酌着用词,讷讷道:“那是在三百二十七年前……新旧两朝交替,割据势力四起,混战长达百年,天枢院难免受到波及,第五十八任院长和几个年长的弟子在收拢流民的时候被溃军所杀,最年幼的弟子临危受命,继任院长,偏巧那年冬天北地爆发了一场寒潮,冻死饿死无数,第五十九任院长就带领门人赶去赈灾,不巧半夜起了火……天枢院就此消失了……”
这个话题让在座几人心中都有些沉重。孟云君目视着前方千篇一律的道路,深吸一口气,将坠落的心捞起来,使它不至于沉到最底下:“当年……”
他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低声道:“当年这事发生的时候,我去得晚了,没能……”
“我不是在说你,”晏灵修打断他,良久后才继续道,“我自己都没在。”
罗子书不由得闭紧了嘴——饶是书呆子情商堪忧,也知道此刻不能提出“那你们干什么去了”之类的疑问,他抱紧了资料,和常妍一起冒充起了空气。
车辆在沉默中走完了接下去的大半路程,强大的生理本能征服了立志做隐形人的罗子书和常妍,咕噜噜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在他们腹部响起——从昨晚到现在,他们一口水没喝过,一口饭没吃过,意志能撑住,空荡荡的胃也撑不住了。孟云君绕了一点小路,把他们放在了服务区。
休息站前人来人往,几家快餐窗口雾气蒸腾地支着摊,炉子上保温着玉米棒,香肠在自动加热机里慢斯条理地翻滚,车窗一打开,香味就勾勾缠缠地钻了进来。
罗子书和常妍快活地奔着食物而去,孟云君把车拐进停车位里,熄了火。没了发动机的嗡嗡响声,耳边陡然静默下来,让人颇有几分不适应,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和煮玉米的甜味混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腻。
他问晏灵修:“下去走走吗?”
晏灵修轻轻地“嗯”了一声,推开车门站在一旁,等孟云君锁好车子,两人默契地避开人群,并肩走向了角落里的绿化带。
这个服务区不算大,公共厕所和停车场就占了差不多所有面积,余下的摆了一家便利店、一张凉亭几张塑料椅、两三个不占地方的快餐窗口,就塞得满满当当的了,绿化带只有小小十来平米,也没怎么收拾过,无序的杂草疯长,将掉了漆的健身器材孤单单地围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