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云君亦是罕见地带了怒气道:“我……”
他话音之间有种破釜沉舟的冲动,然而不知那句话卡住胸臆,只说了一个字,后面就再无声息。晏灵修直接道:“你什么?”
孟云君说:“我担心你。”
他声音是压着的,一字一顿,尤为艰涩,收入晏灵修耳中不啻于平地惊雷。他眉头不自然地抽动一下,头一次这么认真地望向孟云君,那眼神是用来看陌生人的,怒气浮于表面,审视却深藏眼底,简直是竖起了满身的刺在防备。
又是良久无言,依稀听见孟云君有些急促的呼吸。突然晏灵修笑了一下,抬手整了整袖口的褶皱,慢斯条理道:“大师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虽不及你天纵之才,好歹也是自幼勤学苦练,行走江湖自不在话下——况且再不好走,也走了两三年,你怎么现在才来说担心?”
孟云君说:“因为……”
你会死的。
他的手难以抑制地收紧,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肩膀绷得好似铁铸,但这些都被袖袍遮住了,只能看见他的喉结清晰地滑动了两下。晏灵修不明所以地等了他半晌,接话道:“‘因为’……?”
我都没能见你最后一面。
孟云君张了张嘴,几次要说,又硬生生地忍下,声音慢慢从哽咽的喉咙里滑了下去,仿若锈迹结成白霜,熔岩化为凝冰,明明有满腔的话,到头来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晏灵修看了孟云君几眼,不明白这一句话为何这如此难出口,摇摇头道:“大师兄,你要没事,我就走了。”
他自顾自迈开脚,走了几步,没见人追来,又回过头去,孟云君仍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追着他而去,不知为何表情凝重,却又晦涩难懂,还带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却是力道千均的郑重其事,仿佛一开口就是天崩地裂。
这样的神情在他心头微妙地触碰了一下,晏灵修忽的有些后悔,觉得不该待他过于绝情,踌躇片刻,别别扭扭地问道:“大师兄,你有话直说就是,我又不会读心……你这个样子,我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
无声之间,仿佛有紧绷的弦骤然绷断,孟云君再也克制不住,张口道:“我……!”
孟云君猛地睁眼。
满山林海,波涛汹涌,澄澈的夜幕在月光下像一面诡谲的宝镜,宝镜正中挂着一轮同他一样伶伶仃仃的孤月。
他从石台上坐起,不经意碰倒了酒盅,米酒的香气散发出来,将一小片岩石洇湿了,还有一只未开封的立在旁边,瓷器古朴粗陋,中间圆滚滚的,两只酒盅碰在一起,敲出“叮”的一声响,犹如银瓶轻撞,余韵悠长。
梦中话音言犹在耳,身边却空无一人。孟云君默然坐了片刻,从胸膛中呼出一口气,仿佛是被细腻又灼热的火焰灼烧过,不由自主轻轻颤抖起来,舌底尝到咽喉中升起的绝望的血腥气。
时间在寂静中一点一滴度过,风停了,连虫鸣声都听不见。许久,孟云君低声念道:“晏灵修。”
静夜之中无人应答。
他说:“我……”
我喜欢你。
夜色深黑,一直延伸到杳无边际的远山,好像夜色绵延不绝,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孟云君讲不下去,涩然闭上了眼,月光落在他颤抖的眼睫上,像降下了一层霜。
“我……”
孟云君在桌案前醒来。
维持一个姿势太长时间,身体都僵硬了,他撑着胳膊起身时,能感受到四肢百骸传来酸胀的抗议。
黎明未至,书房光线昏暗,但还能勉强看见室内的景象。孟云君不知道自己是多晚睡过去的,又睡了多久,回过神来时,砚台里的墨早就干了,油灯也已经熄灭,托着一截浸到油中、末端烧至焦黑的灯芯。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压在手臂下的手稿抽出来,上面写满了墨迹新旧不同的蝇头小字,后面几张纸有些乱,是他昨晚困极了的时候写的。
孟云君洗干净砚台,重新磨好了墨,提笔将这一部分重新誊抄了一遍,吹干,收拢整齐,想了想,在最开头题了个名字。
有敲门声响起,孟云君恍然回神,这才意识到屋外已然遍布晨光。他叫了进,一个少女推门走了进来。
何宁今年十四岁了,到了可以独立外出游历的年纪,这次是来向师父辞别的。她看起来有点紧张,面容严肃沉静,好似一枚高山之巅的玉珠,凛凛然有种不可侵犯之感……只可惜身量还不是很高,还是个孩子模样,因此站在孟云君面前时,总是尽力挺起胸膛,抬起下巴,像一只自命不凡的仙鹤。
孟云君看着好玩,忍着笑叮嘱了她几句,问道:“想去什么地方?”
“莲花山。”何宁答得飞快,几乎不假思索,好似这个地名已经在她心中徘徊了很多年似的。
她的眼睛心虚地往下一瞥,又立即抬了起来,借口找得也是冠冕堂皇:“听说那里常有村民迷路,我想查查是为什么。”
孟云君怔了一下,良久后他说:“你去吧。”
何宁行了一礼,恭敬地退后,直到站在了那片从门框洒进来的阳光里时,才转身离开。
她身形挺拔得像一柄剑,踌躇满志,毅然决然,准备揭开那些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尚且有些残酷的真相。
孟云君站在窗前,目送着女弟子渐行渐远,恍惚中想到他和晏灵修,还有二师妹和三师弟,似乎都是在这个年纪开始出远门,一步一步,一代一代,就如他们的父辈、祖辈那样,走上自己的路,再也没有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