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处传来水滴落的声音,“啪嗒”“啪嗒”,似乎永不会停歇,目力所及没有一点光亮,晏灵修的手却很稳,断断续续,给他在脑海中设计了大半年的阵法补上最后一笔。
“不敢相信,”阎扶冷冷道,“世上竟有如此冥顽不灵之人。”
“现在你相信了。”晏灵修心平气和地回答。
他没有多少力气了,踉跄着半跪在阵中,胸前的伤口让他的身体像个破了洞的水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机在不断地从里面漏出去。
有暗红的流光在他周身渐次亮起,不久又悉数归于沉寂,晏灵修双手捧着不尘剑,慢慢地将它放了下来。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不尘剧烈地震颤两下,倏地升到半空,伴随着出鞘时“铮”一声清鸣,霎那间撕裂黑暗,一剑贯穿了晏灵修的心脏,去势不减,把他整个人狠狠钉在地上,剑锋深入岩石,和渐渐成型的阵法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晏灵修咳出两口血沫,尽管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伸手死死地握住捅在他心口的长剑,虚弱无力地挣了两下,掌心的割伤流下血来,混在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之中,渐渐在他身下聚成了触目惊心的血泊。他被困在越来越冰冷的躯壳之中,忍着穿心透骨之痛,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阎扶大概在暴怒地喊着什么,但晏灵修已经听不清了,他的五官六感都在急剧衰落,视线渐渐一片模糊。
“就这样吧……”
晏灵修回首,看一看自己二十年的岁月,看到了无数人失望的脸。
他疲倦极了,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永远……永远也不要被发现……”
树灵好不容易挣脱阵法,哭天抢地地追了进去,晏灵修却已经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他急得用脑袋去顶他的手,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晏灵修的名字,破口大骂,凄厉地叫唤,苦苦哀求,全都于事无补,晏灵修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会过来摸一摸他的脑袋,让他躺在身边打呼噜了。
于是树灵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又成了被丢下的那个,茫然无措地呆住了,不知何去何从。
这时,他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晏灵修头顶。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晏灵修的魂魄就在那里,宁静地漂浮在半空,此外还有一道他并不陌生的残魂,愤怒地在旁边左突右撞。
用不了多久,这个由晏灵修亲手设下的阵法就将彻底湮灭这两个魂魄,他们到不了黄泉,过不了奈何桥,到此就是一切的终结。
树灵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使劲浑身解数,鲁莽地扑上去,一口叼住晏灵修的魂魄。无形的力量重重地抽打在他身上,黑猫身上顿时皮开肉绽。树灵却忍着眼泪不肯松口,只是一心一意地闷头往阵外撞。
他闯进来时是很容易的,但想把晏灵修的魂魄带出去却难如登天,树灵直撞得头破血流,筋断骨折,都没能冲破阻碍逃出去。
但天道法则对待草木精灵,总是会网开一面。就在树灵筋疲力尽,马上要被阵法绞杀时,终于眼疾手快地发现了一个符文运转中出现的小小空隙,忙不迭从那里一跃而过。
在他逃走的那一瞬,那个狭窄的空隙就彻底消失了,整个阵法严丝合缝地扣了起来。
树灵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往日油光水滑的毛发都被血沾在了一起,他身受重伤,难以保持化形,慢慢缩小,变成了一片焉头耷脑的槐树叶子,托着晏灵修的魂魄向洞外飘去,穿过垂下来的枯藤,乘着风,眨眼就不知去向。
他没有回头看,当然也不会在意被留下来的残魂会如何。而在他侥幸撞出去的那一刻,那道残魂随即一分为二,一小部分紧跟着挤了出去,但更多的却是错失良机,被困在了阵中。
杀机铺天盖地,残魂无处可躲,只能立刻掉头,重新遁入晏灵修体内。
天幕好像漏了,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抹去了所有的痕迹。
孟云君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舍里了。春寒料峭,又恰逢落雨,因此屋内依然生着火炉,烘得满室都是清苦的药香。
雨下了一整天,到这时小了很多,有了点春风化雨的意思,水声潺潺,将青瓦洗刷得一尘不染,又顺着屋檐滴下来,连成了一条银亮的线。
倏忽一声闷雷,山中百虫皆惊。
聂磐端了汤药进来,正看见孟云君披衣坐起,推开窗户向外望去,不由得又惊又喜,叫了一声:“师父!”快步走上前道,“您终于醒了。”
听到声音,孟云君便收回目光,扭头看他。
聂磐不自然地低了下头,又很快抬起来,刻意做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欢快地和他说道:“师父,医官说您最近劳累太过,身体受不住了,不小心受了寒,那些亏损就全都被勾了出来,所以症状难免要重一些,吃上两顿药就能好起来……”
孟云君等他絮絮叨叨地说完,问道:“院中有事吗?”
聂磐动作一顿,到底修炼不到家,露出一点心虚来,支吾道:“没,没啊……能有什么事?大家都好得很呢!”
孟云君定定地看着他,聂磐就捧着药碗不说话了,头越垂越低,不一会儿的功夫,几乎要埋到床榻底下去了。
良久,孟云君抬手接了药,一口喝干净后放回到托盘上,白瓷碗底磕出轻轻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