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弦一松,那个面面俱到的“大师兄”就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孟云君一边收拾着散落在洞窟里的匕首朱砂盘等物,把它们分门别类地塞回衣服里,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你再休息一会儿,不要随便走动,我去给你摘点镇定安神的草药来……还有口蘑,半山腰那边长了一大片菌子,正好采回来煮汤喝……”
晏灵修扶着石壁吃力地站起来,刚巧一只火折子骨碌碌滚到他脚边,里面被水浸湿的部分已经清空了,外层的竹筒也放在火边烤得温暖干燥。他慢吞吞弯下腰,拔开塞子看了看,撕了截衣角塞进去,往火上一撩,手法娴熟地做了一个新的火折子出来,递给孟云君道:“辛苦大师兄了。”
他抿了抿唇,试探着问道:“我……病得很重吗?我不记得了。”
孟云君不以为意,冲他笑了笑:“不记得也没关系。你足足烧了一天一夜呢!只在昨天醒了一次,一句话没说就又晕过去了,到现在才算好些。”
他没有注意到,随着他的话音落地,晏灵修先是一愣,随后瞳孔一缩,蓦地僵住了,过了半晌,他按在石壁上的手好像冷极了似的,忽然瑟瑟地发起抖来。
“……我醒过一次吗?”他自言自语地重复道,眼珠迟钝地动了一下,却不知该看哪里,茫然地落在虚空中的一点上,手软得撑不住身体,被他藏到了身后,狠狠地掐住了手指。
孟云君只当他是烧糊涂了,随意附和了他一声,可过了几息,又觉得他这反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一转身,就见他还站在原地垂着脑袋发呆,不由地唤他道:“灵修?”
晏灵修恍如受惊了一样,倏地抬起头。孟云君这才诧异地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小师弟脸上那层被高热强行烧出来的血色竟然全都耗尽了,苍白得几乎不像个人,浑身都在不由自主地轻轻打着寒颤。
“这是怎么了?”孟云君吓了一跳,赶紧撑住他,半扶半抱把人挪到火堆边,拽过他缩在袖子里的手一看,掌心都被掐出血来了,孟云君要很用力才能把他痉挛的指关节展平,“很冷吗?还是哪里不舒服?小师弟!”
“没事……我没事。”晏灵修几不可闻地回了一句,抽了下手,没挣脱开,也就不管了。孟云君无意中透露出的东西恍若一柄重锤,轰然砸在他的胸口,砸得他三魂七魄一起在单薄的身体里震荡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被一种难言的窒息感攫住了心脏,两耳嗡鸣,视线一片模糊,但因为浑身的骨骼和肌肉都绷紧了,反倒还能摆出一副以假乱真的端正姿势,除了颤抖不休的手指和格外的面无血色之外,看上去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前提是没有人透过他的眼睛,注视到他内心是怎样的战栗与不安。
不过很快,连这一点微小的异样也从他的眼底消失了,晏灵修抬起被冷汗浸湿的睫毛,微微侧头看向孟云君,低声解释道:“没事的……我只是刚才起身有些急了,坐会儿就好了。”
孟云君不听,不容置疑地把他的手拽过来按在膝上,皱着眉头摸脉。
晏灵修静默无言地凝视着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一分为二,一半神思混乱到根本不能思考,恨不能大哭大叫,挥剑乱砍,尽情发泄淤堵在胸口的愤怒和委屈,另一半却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十几年来从南至北,由东到西,遇见的人和事都仿佛是浮光掠影的一场梦,是他苦苦挣扎下不甘的臆想,如今大梦方醒,他眨眼便被打回原型,依稀还是那个懵懵懂懂,躲在木屋里不敢出去的小男孩。
这世上的人大抵都是自命不凡的,在受挫之前,没人会相信自己毫无挣扎的余地,总要撞得头破血流,吃够苦头了,才能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任你是有通天彻地之能,还是有经天纬地之才,面对滚滚洪流,除了粉身碎骨和随波逐流,没有别的出路。
所幸晏灵修从小心志坚定,意识到了避无可避的死期,还没崩溃到当场爬上悬崖,一跃而下摔成烂泥拉倒。
“洪水凶险,大师兄为何要救我呢?”他忽的问道。
“什么?”孟云君有些意外于他提起这个,哭笑不得地说,“这有什么可说的,你是我的小师弟,我怎么可能不救你呢?我平生从未做过有愧于心之事,要是让你在我眼前出事却无动于衷,那我余下一生都会不得安宁了。”
“这么说,遇见了一个邪魔外道,大师兄也一定不会手下留情,放他逃之夭夭了?”
孟云君不明就里,点头说:“斩妖除魔,本就是我辈己任。”
晏灵修表现得十分平静,甚至还冲孟云君微微提起了嘴角,用理所当然的态度附和道:“是该如此。”
孟云君和他相交近十年,就没见过小师弟什么时候这样笑过,怀疑他是病得神志不清了,可摸了摸他的脉,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妥,迟疑道:“你刚退烧,千万别乱跑,等我回来。”
不论他说什么,晏灵修一概应下,待到孟云君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洞窟,身形渐渐被青翠浓荫的绿树遮挡,他才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对着孟云君离开的方向驻足凝视了片刻,然后捡了根木炭在地上留“书”一封,不告而别了。
晴空下,深绿的柏树散发出厚重悠远的辛辣气息,树叶在风中相击,发出隐约的哔啵声,岩石上未干的水痕被日光一照,折射出夺目的光彩,浮光跃金似的,粼粼地晃着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