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人人都吃不饱,这一张饼立刻就显得弥足珍贵起来,施文远馋得不行,但他不久前才啃过干粮,饱饱地喝了一大碗鸭蛋汤,还不是很饿,因此尚且能忍得住,不过他新结识的朋友们就没那么好的定力了,魂魄好似都被勾了去,口水泛滥成灾地从紧抿的嘴角流了出来。
施文远一看到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就想到当初被管家棍棒驱赶开的流民,情绪不免有点低落,闷声不吭地把饼撕开分给他们,一个人抱着碗蹭到晏灵修边上去了。
晏灵修作为恩公,被整个周氏宗族奉为座上宾,现在正和几位白发苍苍的耆老待在一起,孟云君作陪在侧,不过这对久别重逢的师兄弟似乎无旧可叙,只是相对无言地围坐着火堆,听一旁的老爷子们发愁这漫长的雨季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施文远闷闷不乐地喝着粥,顺带着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些老人家忧心的哀叹,就在他埋首于汤碗,想把粘在最底下的几粒米舔进嘴里时,有“人”幽幽地在他耳边说道:“你很怕我吗?”
这声音是如此熟悉,熟悉到施文远一个激灵,险些把汤碗卡在了脸上。他顾不得收拾自己,先慌里慌张地往后躲去,然而只是一伸手,就猝不及防地探进了一个冰凉的东西里,登时将他三魂惊掉了六魄!
“阿白,你把他吓坏了。”一个男声不赞同地责备道。
晏灵修一把揪住施文远的领子,将他提到火堆边,那令他胆战心惊的两个“人”终于显出了身形,一个不出所料,是白天在芦苇荡里就故意吓唬过他的女鬼,施文远曾听别人唤她“阿白”,另一个男鬼却不认识,十五六岁上下,生了一张忧郁苍白的面容,刚为施文远仗义执言了一句,就怯生生缩起了脖子,那忍气吞声的表情,仿佛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快来欺负我”几个大字。
少女阿白现在就在肆无忌惮地欺负他,掐腰嚷嚷道:“要你管!”
“老实些,莫要无礼。”老人们板起了脸。
阿白撇撇嘴,不太高兴地冲施文远和男鬼翻了个白眼,身体一晃,又不见了。
“别管她,她出去玩,一会就回来了。”孟云君温和地说,用木棍在火堆里刨了刨,一截山药香喷喷的山药就滚了出来,被孟云君拂去灰尘,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了施文远,一半递给了晏灵修。
施文远尝了一口,口感绵软,回味甘甜,不由地冲孟云君连连点头。
晏灵修迟疑了一下就接了,姿态十分自然得体,但看动作是想直接收进袖子里的——施文远打赌,这段山药被收起来后,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塞给他,也可能送给某个疯跑的小娃娃,或者某个口齿不清的老人,唯独不会被晏灵修留下来自己吃。
之前同行时就是如此,随身携带的干粮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里,晏灵修只用“餐风饮露”就行了,偶尔才啃一口干粮续命,给出的理由是他已经辟谷了,因此不重口腹之欲。
……不仅是口腹之欲,施文远就从来没在他身上看到正常人的喜怒哀乐过,也没看出来他对什么东西有着鲜明的好恶,整个人古井无波,心如止水,简直超脱得快要得道飞升了。
施文远自认是一个凡夫俗子,不理解晏灵修为何要这般苛刻地要求自己——这世上好滋味的美食何其多,不依次品尝一遍,岂不是白活一趟吗?
晏灵修这回显然又想故技重施,但孟云君一直不错眼地盯着他看,他缩回袖子的手就不得不顿住了。他回看孟云君,用目光无声地较了会儿劲,最终还是认输了,垂下眼睛不紧不慢地剥起了皮。
接着,那个性情和晏灵修截然相反,总是和颜悦色的孟云君不知又从哪里变出几颗板栗,个个咧开了口,烤得色泽焦黄,孟云君就像在诱食一只抗拒的野狸子一样,好整以暇地把它们一一排列在了展开的袍角上,随后笑吟吟地看向了晏灵修。
晏灵修剥皮的动作忽的就慢了下来。
施文远叼着山药,旁观着这场悄无声息的热闹,总感觉气氛有点微妙。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从中琢磨出什么来,就被一个老人家拉住了手:“我们阿白脾气是坏了些,却是好心肠的姑娘,帮过我们很大的忙啊!”
这一群高矮各不相同,不过都很精瘦的老汉虽说刚才出言训斥了这个小女鬼,却都很在意她在别人眼中的形象,纷纷对施文远说起她的好话来。
阿白生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父母双全,祖父祖母也健在,还有一个兄长,一双年幼的弟妹,家境殷实,相貌又佳,这样如意圆满,她本来能在及笄后挑一个忠厚夫婿,生下两三个孩儿,过上和她父母一样吵闹温馨的日子,等到七老八十,儿孙绕膝,牙齿都掉光了,再在睡梦中无病无痛地逝去。然而世事总是无常,她一家出门探亲时遇上了拦路的劫匪,双亲祖辈兄长弟妹全都死于非命,她扛着把柴刀反抗,凛然不惧的样子让劫匪来了兴趣,耍猴似的戏弄了她好一番,在她全身都划满了血道子,才大发慈悲地了结了她的痛苦。
阿白恢复意识后,第一时间找上了这帮躲在老窝里瓜分战利品的劫匪,变成恶鬼的少女武力不可同日而语,哪怕先前一个个嚣张的劫匪全都屁滚尿地跪下求饶,还是被她吊起来放干了血……唯独贼首留得一命,阿白命他收敛了亲人的尸骨,一路运送回乡,然后在父母坟前砍下了他的头,浇上烈酒焚烧以作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