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施文远用麻布堵住了鼻孔,却还是吐了个稀里哗啦,遇见了几天的死尸,就吐了几天,从生下来就圆鼓鼓的肚子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地缩了回去。
不仅如此,他们遇上的惊尸次数越来越多,施文远走上一整天,难免要被浮肿的手臂拽上七八回裤脚,一开始他还会尖叫着乱蹦乱跳,不慎把别人胳膊从肩膀上扯下来,后来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用棍子捣开他们冰冷的手指,再躲开几步,看晏灵修一把火送这些可怜人往生极乐。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一点亘古不变,谁也不清楚哪一具肿胀的尸体正在酝酿一场瘟疫,索性烧了了事,施文远也没天真到要让每一个横尸荒野的流民尽皆入土为安,于是一连数天,晏灵修都在重复这一简单的工作——从泥土、水洼中翻出一具具尸骨,拖在一处,攒够数量,再架许多木头上去,然后用符纸引来一簇小小的火苗。
有几次他们还遇见了其他的驱邪师,有些身边还跟着些小吏打扮的人,同样在翻找尸首……吏员当然是官府派来的,能帮驱邪师做些砍柴烧水做饭的杂活,顺带指个路,助驱邪师尽快将一场疫病消弭于无形。
但毕竟不是所有的官府都会把注意力放在死人身上的,他们更多的关注活人,忙着赈灾抚民,或是趁由赈灾之名圈占良田,因此施文远见到的大多数驱邪师都是师兄弟几人结伴而行,劳累时有同行帮扶,晚上睡觉也能有人接替守夜。
总之,像晏灵修这样孤身一人,还要拎上一个拖油瓶的驱邪师,可以说是极为少见了。
他们沿着被洪水冲刷过的河滩一路行去,洪水逐渐退去,迎风飘十里的腐臭也逐渐闻消散不见了。
终于有一天,施文远一整天都没有吐过,也一整天没有被突兀地从泥地里伸出来的肢体绊倒,这条荒芜的路似乎走到了尽头,虽然秋风依旧瑟瑟,但时不时冒出来的野鸭野兔等物好歹给这片土地增添了几分生机。
时隔多日,施文远再一次吃上了除去硬邦邦的杂粮饼之外的饭食——晏灵修采了点野菜,加上灌木丛中摸来的鸟蛋,并杂粮饼一起,调了锅热乎乎的“菜粥”,手艺出乎意料的不错,施文远一口汤还没落进胃袋,就险些落下两行泪来。
他以前还是施家小少爷时,一顿茄子都要十来只鸡去配,是万万想不到如今一碗热汤饭就能让他热泪盈眶的……施文远珍惜地品尝着这得来不易的菜粥,忽然感觉脚踝发痒,低头一看,就见一团灰蒙蒙的,像是柳絮一样的小毛团被吹到了他脚边。
这个季节还会飘柳絮吗?
“不要碰。”晏灵修提醒道。
他一说,施文远就明白过来,这肯定又是“那种东西”了。
晏灵修取了个细颈大肚的小瓷瓶出来,放在他们身侧的空地上,鲜红的符文在瓶身上闪现,这一团浊气就仿佛受到了什么莫明的吸力,不容抵抗地被细口瓶吞了进去。
“‘秽’由死气凝结而成,接触久了,会慢慢让人变得憔悴多病,最终虚弱而死。”晏灵修说,“这东西最近会有很多,你跟紧了我,不要随便乱跑。”
晏灵修所言不假,没过一个时辰,这种被称为“秽”的小毛球就多了起来,它们成群结队,没有形体,随风而动,严重时好似平地起了一股浓雾,十步以外人畜不分。他们便也暂时放缓了赶路的进度,守在这片芦苇荡里,一边摸些鸭蛋鹅蛋饱餐,一边源源不断地用细口瓶吸取这些脏东西。
施文远贴身带着晏灵修给他画的辟邪符,无所畏惧,偷偷地把“秽”握在手里把玩,唯一的缺点就是符篆坏得比较快,半天下来,就在他怀中原地自焚成了一堆灰烬,于是施文远就偷偷地摸了下一张过来——晏灵修画了好厚一沓呢,不用白不用!
晏灵修闭眼在旁边打坐,没有搭理他这些小动作,施文远愈发的得寸进尺,过了一会,甚至小心地用手指蘸了点朱砂,在空白符纸上面比划起来。
就在他玩得乐此不疲的时候,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拨动芦苇丛的声响,施文远不由抬起头,向四周张望起来。
这里的芦苇生得比人还高,况且又有翻滚的“秽”来阻隔视线,因此他并没有看清来人到底在哪儿,但听声音大约不远,窸窸窣窣一阵后,有人叫道:“大哥,这里有一个鸟窝!”
“快让我看看!”又有一人说道,“怎的又是只有一个草窝,蛋都去哪儿了?”
“这边的水鸭子是不是都不下蛋啊,咱们把附近的鸟窝都翻遍了,竟然一颗蛋都没有!”
“不,其实有很多,”施文远有些心虚地想,“只是都被别人的肚子捷足先登了。”
眼下他正在为父母守孝,吃不得大鱼大肉,芦苇荡中分明有不少野味,晏灵修却一只都没抓来打牙祭,施文远不清楚这究竟是因为他是个要守清规戒律的道士,还是真的有意照顾他,却不妨他领这一份恩情,表现得格外体贴乖巧。
摸鸟蛋的那几人一无所获,嘟嘟囔囔地走开,施文远虽然很想他们说说话,但以晏灵修孤僻到极点的性情,若非避无可避,他是绝对不会主动和人打交道的……施文远看一看晏灵修,对方淡漠地瞟去一眼,之后果然对这伙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视若无睹,闭上眼睛继续打坐去了。
施文远不太乐意地瘪瘪嘴,不过还是乖巧地压下了玩闹的心思,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等待这些“不速之客”远远地从这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