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到出去的路当然,深渊本就没有路。傅回鹤维持着半坐在黑暗中的姿势,垂下眼眸,半晌,轻轻嗯了一声。忽然,似有所觉般的,泽一抬眸看向黑暗身处,揉着傅回鹤脑袋的手转而轻轻按了下傅回鹤的肩膀。“好了,时间到了,我该去做剩下的事了。”泽一直起身子,后退两步。剩下的事?傅回鹤不解抬眸:“什么?”泽一笑:“苍山境总是需要一个天道的,这个天道不能是建木,不能是我,自然也不能是你。”“自我的意志永远不能成为天道,天地的命运只应该掌握在天地生灵手中。”“你的意思是……”傅回鹤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说话总是会很容易相通的。顿了顿,傅回鹤站起身来,神情坚毅:“我们一起。”他之前留下的后手所有前提都是他们在苍山境中,从未想过与天道一战之后,他们会因为力量远超苍山境容纳而被丢进深渊之中。傅回鹤知道,即使有着清醒的意志,他也无法变回从前的傅回鹤,再也回不去离断斋了。与其在深渊之中日复一日的磋磨消弭,不如与泽一一起化作虚无,重新凝聚成心生的天道意志,也算死得其所。傅回鹤只庆幸一件事,那便是他没有带着花满楼也趟入这趟有来无回的浑水之中。或许是七情六欲在再一次的以身合道之中被抛却的缘故,傅回鹤这时候想起花满楼,只觉得心头泛起酸涩的遗憾,却没有锥心蚀骨的疼痛。只是没想到离断斋的那一眼……便是诀别。泽一扬眉,做了个抬手的动作。傅回鹤上前一步正要跟上,就被泽一当胸一掌打得一个趔趄,连连后退两步,毫无准备地跌坐在地。泽一笑吟吟地朝坐在地上一脸惊诧愕然的傅回鹤道:“和我走什么?”“喏接你的人,不是已经来了?”发表花草种子们早已送走,等到傅回鹤离开后,离断斋骤然安静了许多。长盛君抱胸倚靠在廊下,眼睛盯着花满楼的一举一动,全部的注意力随着花满楼灵力的轨迹在机关匣子表面移动,看似姿态随意,实则肌肉紧绷,只要花满楼出现一点问题,长盛君都会立刻出手。花满楼和长盛君的体质不同,长盛君当年可以任性地一次次用自己的命去试,花满楼却试不起。但花满楼有长盛君这样一个老师,这就意味着,他可以汲取长盛君的经验,从长盛君曾经失败的地方继续前行。这大概就是老师与弟子之间互相成就,传承接力的意义所在。这不是长盛君第一次旁观花满楼刻阵,但每一次,他都会感叹花满楼的天赋和心性长盛君并不是温吞平和的性子,正相反,他其实是幼时偏激,年少意气,如今也仍旧带着锐利峥嵘的利器。但花满楼却不同,他实在是一块平滑温润的玉石,没有尖锐的棱角,坚定而温柔地朝着自己所既定的目标钻研,他的天赋或许不能与当年的长盛君相比,可长盛君却觉得,只要给花满楼时间,他或许会比长盛君这个老师走得更远。因为花满楼的手很稳,稳到血祭大阵如此繁复的阵法,三个时辰下来,花满楼却可以从始至终保持不变的节奏速度,灵力输出永远恰到好处。花满楼所刻出的阵法没有长盛君的锋芒毕露,却蕴含着长盛君所做不到的稳定柔和。门外,长盛君的脊背微微直起。花满楼的刻阵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也是血祭大阵最难的一步。在最后一步中,花满楼需要用己身灵力串联起所有独立雕刻的阵法,使之环环相扣,而正是这一步导致了师徒两人不下万次的炸阵。但这一次不一样。花满楼如今的境界已至出窍期,哪怕在苍山境也可以算得上是大能修士,他全力刻出的阵法一旦炸阵,威力不下长盛君炸族地的动静。突然,离断斋中的灵力微动,一道毛绒绒的小身子从不远处拖着大尾巴风风火火地跑过来。长盛君面色一变,连忙在尔书靠近书房之前将那毛团子用灵力包起来捞在怀里,用手捏住了尔书的嘴巴。尔书:“唔唔!!!”有正事呢!!长盛君冷声道:“不准吵。”尔书张嘴朝着长盛君的手就是一口,尖利的牙齿毫不留情地咬下去!长盛君抽手躲地飞快,正要动手就见尔书自觉压低了声音,飞快道:“老傅出事了!我和他的契约断开了!”长盛君的面色当即变的十分难看。傅回鹤和尔书的契约可并不是同那些客人之间的束缚契约,而是实打实的灵兽契约,这样的契约只有主动解开和其中一方身死才有可能彻底断开。傅回鹤不会在决战之际顺手去解尔书的契约,那只可能是尔书的爪子勾着长盛君的袖口,呜咽道:“他一定是出事了!我答应过他要第一时间告诉花公子的。万一……万一……”万一老傅和花公子留了后手。万一……万一还有希望呢?但长盛君还是表情严肃地摇头:“你现在去打扰他,那就是两个人一起没,谁都救不了谁,知道吗?!”尔书咬牙,但到底知道事态严重,从长盛君怀里跳出来,在书房前来回踱步,大尾巴将书房门前的落叶花瓣扫了个锃光瓦亮。原本一直专注手中机关阵法的花满楼忽然抬眸看了眼外面。注意力就没移开过的长盛君皱眉:“他加快速度了。”尔书不动这些,抬着脑袋问长盛君:“那就是很快要完成了吗?”长盛君顿了顿,言简意赅道:“对。”但也会更容易失败。阵法成功的时候离断斋并没有引来天雷,这让花满楼和长盛君都有些意外。被雷劈习惯了的长盛君挑眉,若有所思道:“没有天劫?”血祭大阵原本应该是归类于苍山境,阵成,天地降下雷劫,撑过去了才算真正的阵法大成,可花满楼并非苍山境生灵,离断斋又独立于世界存在。花满楼在离断斋中刻成血祭大阵,倒成了三不管的存在。花满楼倒是似有所觉抬头看了眼离断斋的天空,面色微动。不过尔书顾不得这些,连忙扑到花满楼身上急切道:“花公子,老傅他”“我知道。”花满楼抬手摸了摸尔书的毛毛安抚尔书的情绪,而后道,“别担心,我在呢。”虽然花满楼什么都没说,但尔书就是觉得整颗心都安定下来,重重点头:“嗯!”花满楼将刻有血祭大阵的机关匣子收进袖子,弯腰将尔书放到地上,对长盛君正要说什么,就见长盛君抬手淡淡道:“你去忙你的,离断斋自有我看着。”花满楼的脸上难得没有了笑意,沉默了一瞬,而后对长盛君拱手一礼,转而走向后院的方向。尔书在地上磨了磨爪子,到底因为挂念有些闲不住,又不想给两人添麻烦,便开始用大尾巴扫着廊下的落叶花瓣。长盛君见状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从袖子里掏出前不久改了一半的双修册子继续琢磨。依照盛崖余的年龄,如今开始入道的确是晚了一些,倒不如学傅回鹤的做法让盛崖余采补他来的更快一些……长盛君认真专注地改着小册子上的内容,将自己当初因为傅回鹤给人做炉鼎而追着傅回鹤打塌了小楼的事忘到脑后。不一会儿,花满楼便回来了,怀中抱着翠色的竹条与榕树的枝叶。认出那两样东西出处的尔书和长盛君都是一愣。尔书偷偷跟着花满楼去到离断斋前堂,就见花满楼用灵力将榕树的枝条溶解揉成一个泛黄的纸团,而后灵力一展,便抖开一张宣纸。尔书用后爪支撑着身体,前爪扒拉在长桌旁边,盯着花满楼手里不紧不慢的动作,眼睁睁看着花满楼无中生有做了一个灯笼出来。……灯笼?尔书懵了一下,小声道:“好像没有放蜡烛?”花满楼抬手揉了揉尔书的小耳朵,轻声道:“不用蜡烛。”尔书抬眼看着花满楼,这才发现,平日里端方温和的花满楼在沉着脸的时候,看上去也是有几分风雨欲来的严肃的。花满楼提着灯笼抬步走到离断斋的门前,抬头望着离断斋曾经有无数客人踏足的门槛,半晌,抬手将悬挂在门梁之上的檐铃取了下来。尔书走到花满楼小腿边,注视着花满楼手中在离断斋悬挂了千年的檐铃。自它破壳而出认识傅回鹤前,这串檐铃便已经挂在离断斋中,千年来离断斋的东西变了许多,但唯有这串檐铃和那扇屏风亘古不变。花满楼将那串檐铃挂在了灯笼中间原本放置蜡烛的地方,手指划过檐铃的边缘,带出清脆的响声。尔书忽然明白了什么,抬起身子挂在花满楼的小腿上,爪子勾住花满楼的袖口晃了晃,轻声道:“这次可以带我一起去吗?”花满楼终于露出第一个微笑,温柔地顺了顺尔书脑袋上的软毛毛,将缩小了身形的尔书托起来放在肩头。“好,我们一起去。”提着那盏没有亮光的灯笼,花满楼的脚步声在离断斋的长廊之中响起,不徐不缓,渐渐深入。离断斋的深处还是那片保留着无数门扉的回廊。花满楼穿过那些旁边墙壁上闪动着星辰轨迹的门,最终停在离断斋最深处的那扇门前。这一扇门同其他的门都不相同,它四周的墙壁空空如也,没有星辰,没有命轨,甚至门上也没有雕刻任何与种子相关的花纹。但已经拥有离断斋钥匙的花满楼却知道,这扇门属于一颗最特殊的种子。那颗种子看似一颗灰扑扑的鹅卵石,甚至脾气差到用剑劈了自己也不愿意被人交易,却在最后心甘情愿将自己送到了契约者的手中,别别扭扭又满心欢喜地递上自己全部的喜怒哀乐,余生同欢。那是一颗自淤泥之中奋力挣脱而出的莲花种子,是能在一片血污中开出的纯洁无暇莲花的种子。花满楼抬手抵住那扇门,微微用力一推,吱呀一声,门缓缓而开,浓郁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展现在花满楼与尔书的面前。尔书的瞳孔震颤:“这是……深渊?!”老傅不是去了苍山境?怎么会在这里?!花满楼尝试着向前踏出一步,脚下凝聚的灵力却在顷刻间被深渊吞噬,消失殆尽,根本难以在深渊立足。正在这时,一颗黑色的小煤球从黑暗中挣脱而出撞进花满楼的手心,滴溜溜转了转,生长出细长的小胳膊小腿。示意花满楼低头下来,同花满楼咬耳朵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在花满楼含笑的注视下,毛绒球的两边晕开了两坨粉粉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