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留着及肩长发的少年,长身玉立地站在两栋吊脚楼之间的阴影里。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突然看向他,脸上还残留着一种我看不懂的表情,视线阴沉沉的。说一句不好听的比喻,他的眼神让我想起藏在阴暗角落里的黏腻的蛇。我在看清少年长相的一瞬间,惊得下意识站了起来,想要叫住他,可却不知道他的名字。那个少年,是我偶然抓拍到的照片上的那个人!少年见我动身,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急促窘迫给逗乐了,竟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那一瞬间,他身上的阴鸷气息一扫而空,如金黄的光线刺破云层,露出天空本来的面目。也让我的心里重重地震了一下。“等一等……”我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也不知道我找到他究竟是想做什么。或许……或许是我们之间有些特殊的缘分吧,我很想把那张照片给他。我两三步从清吧里冲出来,追到刚刚看到少年的那两栋吊脚楼之间。可哪里还有人在?我穿过吊脚楼之间的缝隙,来到楼靠山的那一面,左右看看。只来得及看到一片藏青色的长袍衣角,被风掀起,在落下的同时,彻底消失在了屋子的拐角。我赶紧又追上前去,却再也不见了人影。我心里忽然觉得很失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对一个缘分轻浅的过客这么在意。或许是那张照片拍得确实很不错,让我对这个少年诡异地生出了些亲近感来。我叹了口气,回到了清吧里。回到我的卡座,才发现点了没有喝两口的油茶已经被老板端走了。“哎呀,客人!我看你急匆匆跑出去,以为你有事不回来了呢,所以就收拾了!”服务员态度很诚恳,一个劲地弯腰道歉,“我再给你点一杯吧,不收钱!”我摆摆手,表示不用。这本来也算是我自己没有说清楚,让服务员误会了。我走出清吧,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游逛起来。倒也不全是漫无目的,我是想试试能不能再碰到那个少年。但碰到他做什么呢?我自己也说不上,或许就加个联系方式,我把照片发给他?嗯,便是这样的。可一直到要离开的那一天,我也再也没有遇见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年。离开那天早上,我刚收拾好东西,就接到了安普打来的电话。“喂,小李哥呢!”“嗯,是我。”“我手里忽然来了些事情,不能来送你们离开了。你已经来过一次,应该认识路吧?很好认的。”我想,就算不认识路,也可以开手机导航,于是便应了一声“认得的”。“那太好了!”安普长松了一口气,透过电话都能感受到他的愉悦,“实在不好意思啊,今天不能送你们去,实在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他最近汉语进步神速,连成语都开始用上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和帮助。”我真心地感谢道,“叶老师让我邀请你,让你有空来盐城玩。”对面一听,立刻连声答应,语气里的笑意几乎要透过电话线钻过来。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正是因为安普的缺席,因为这桩小事,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们几个收拾好了行李,结清房费就离开了。没想到邱鹿买的东西实在太多,她来时带的两个行李箱根本不够用,工具人徐子戎的箱子也装得满满当当,尼龙布的箱体都鼓了起来。因为我们的车不能进苗寨,停在了寨门外的公共停车场里。这就意味着我们得带着这些大包小包走接近二十分钟的路程……幸好客栈老板看出了我们的难处,慷慨地借了一辆小推车给我们,并派了一个店员来帮助我们运行李。“实在太感谢了!”邱鹿满脸抱歉,因为心虚而缩着脖子,“我也没想到一个不注意就买了这么多……”说这些有什么用?又不能让行李自己飞进车里去。费尽千辛万苦我们终于找到了小越野,我看徐子戎左后一个行李箱,右手一个行李箱,脖子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鼓囔囔登山包。他面脸通红,几乎是憋着一口气才把东西扔进后备箱。“呼”徐子戎把所有东西放好,累得差点儿虚脱。邱鹿则在一边讨好地为他捏肩捶背,头拱着头凑在一起说着什么悄悄话。我坐进驾驶座,系好安全带,问:“东西都带全了吧?”邱鹿自信满满:“带齐了!我等你们都走了之后还检查了一下三间房间,没什么重要东西遗留!”那就好。我发动车子,很快就驶上了回校的路。这一路风景依旧好,公路镶嵌在崇山峻岭之中,就像是修建在海底的隧道一样。只不过隧道是三百六十度观赏海底风光,而我们是三百六十度观赏森林里的绿意。没走一会儿,或许是没有了安普插科打诨,普及苗俗;也或许是这几天的“旅行”实在辛苦,他们三个没过多久就开始在座位上昏昏欲睡。我调低了车载音箱的音量,尽职尽责地做好自己的司机工作。但可怕的是,睡意这种东西是真的会传染,我也开始感到睡意的侵袭,呵欠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生理性的泪水一度模糊视线。不行,这样下去早晚得出事!在险险地拐过一个弯道后,我吓出一身冷汗。山路危险,如果不注意随时都有翻车的危险。我把车停进临时车位,趴在方向盘上掐着鼻根,试图让睡意清醒。“怎么了阿泽?”副驾驶上的徐子戎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揉了揉眼睛,“怎么停了?”我说:“有些疲倦,不敢贸然上路。”徐子戎赶紧直起身:“我来吧!你快来休息休息!”疲劳驾驶的危险性不言而喻,我也不推辞,和徐子戎互换了位置。“你认识路吗?”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放心吧!”徐子戎开了导航,笑嘻嘻地说,“就算我不认识,我的手机难道还不认识吗?”我笑了笑,安心地阖上眼睛,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是我犯的森林迷途我们在十万大山之中迷了路。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更糟糕的事情?四面八方都是绿得几乎快要发黑的树木,偶尔有飞鸟掠过,但也不留丝毫痕迹。道路也越来越窄,越来越荒,杂草生满了路边。天色越来越黑,但我们却好像越走越偏僻。中间也掉头往回走过,可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就如同掉进了巨大的迷宫一样。沿途一个路标都没有,除了树还是树。我换回了驾驶座,聚集了全部精神,试图把这些看起来完全相同的道路给记住。可依旧是找不到出路。就像是置身于迷雾之中,而层层密林是阻挡我们的障碍。我们看不穿,也走不出。我甚至怀疑我们在原地绕圈。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这是另一个可怕的事实。在黑暗中行路,更难以看清远处的情况。而且我们已经半天没有进食,肚子轮番饿得“咕咕”响。这个时候,我开始由衷感谢邱鹿的热心。因为她在车后备箱里堆满了特产,有饼有肉干的。我们肯定暂时还饿不到肚子。温聆玉放下手机,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还是没有信号,电话根本拨不出去,发微信也是一直在转圈,然后显示感叹号。”邱鹿泄气地喃喃着:“都怪你!徐子戎!不认路你开什么车!现在好了,咱们被困死在这里了!”徐子戎一直都垂头丧气,他知道自己犯了错,头都不敢抬起来。可每一个人的自责范围都是有底线的,一旦触底就会反弹。徐子戎在副驾驶上,捏紧了拳头,忽然冷冷地说:“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见你来开车,反而在后面呼呼大睡?”“你!”邱鹿气得瞪大眼睛,声音尖锐得几乎要掀翻车顶,“你干了蠢事还来怪我!”“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来?我在城市里喝酒、打游戏不香吗?”徐子戎呛声。“现在都是为了我?徐子戎,你没有良心!”邱鹿忍无可忍,涂着粉红色美甲的手指颤抖着指着徐子戎。我抬眼瞟了一眼后视镜,沉着嗓子说:“别吵了,把力气省省吧。你们时刻关注手机,一旦有信号强一些的地方绝对不能错过!”邱鹿瘪着嘴,眼泪一串一串地就从眼眶中流淌出来。温聆玉凑上前抱住她,邱鹿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一边哽咽一边说:“阿玉,我害怕……我,呜呜呜,我想回家……”温聆玉低声叹了一口气,轻轻拍打着邱鹿的脊背。我从后视镜中,看到温聆玉同样惊慌无主的眼睛。负面情绪在小小的车厢里弥散开。这条道路像是没有尽头一样,怎么走都不对。我的心也开始不断下沉,开始止不住地滋生恐惧的情绪。我低头一看,扶着方向盘的手居然在颤抖!不行,不能再这么走下去了。我一脚刹车踩停了车辆,说:“现在天太黑了,我们没办法观察四周的环境。今晚估计是走不出了,我们就在车厢里将就一晚上吧。”他们三个早就没了主意,听了我的话,也都纷纷点头。“邱鹿,我们吃一点你买的特产,可以吗?”我调亮车里的灯光。邱鹿早就止了哭声,眼眶红红的,靠在温聆玉脖颈里点头。我打开后备箱,下车去拿干粮。车外的温度很低,即使现在是初夏,但在这样茂密幽深的森林里,夜晚的温度也能降到只有十几摄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