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阳坊某客栈。沈明烛捧着一壶看着十分古旧的铜壶,小心翼翼地行走于上房门外的廊道上,不让半点火光映在铜壶表面上。对于身为太学女君子,讲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等圣贤教诲的她,已有许多时日不曾于半夜暗自遁至外间。回想尚是太学中寂寂无名的一名生员之时。深夜里,她也时常与弦个闺中密友一同窜上屋顶。就着月光喝着烈度不高的米酒,畅想着彼此理想中的未来世道。假如她们尚在人世,一定也会欣赏陆公子葫芦中那浓浊而不失甘美的好酒吧。只是,昔日的朋友们都已于东海抗击水族的最前线阵亡身死。其中有一人,沈明烛亲眼瞧着她的头颅被串在鲤鱼王宫门外的长戟阵上。死前被硬生生撕裂开来的嘴巴,似乎是在嘲弄着如今的大汉军伍,已然连自家的士人也无法保护。士人是国家未来的栋梁,在这朝堂之上,哪怕是最凶狠阴恶的宦官,也不敢直接杀害有名望的士大夫。然而水族是妖非人。它们的底线,显然比一些被公认为奸恶的人族也来得低,低出甚多。事后结合到各方面收集得来的情报,沈明烛知道,当时鲤鱼王是为着吓退汉军,才刻意以最残酷的方式将好友尸身示众。这同样也是妖族的思考方式。它们只懂得以凶威慑人,思维犹如生活在丛林中的野兽一般。认定示弱等同送死,展现力量方有一线生机。平心而论,沈明烛认为若然自己同样身处围城的死局之中,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因此她毫不留情,下令麾下精兵全力总攻,以极致的杀伐中止了日后绵延的战祸……至少消减了水族的部份力量。哪怕至今为止,她仍然相信自己的决策是没错的,却无法真心为立下战功而感高兴,更没法对战友逝去的生命等闲视之。东海战场上最强的太学生,第一次对拥有的“力量”感到“恐惧”。假如是叶天颜的话,一定能够心安理得地沐浴于荣耀之中……这素来是对方的优点。那种关键时刻表现出的决断力,就连同为女子的沈明烛也感到心动。我怎可能与她相争?沈明烛目光微动:“但是,陆公子同样是富有主见之人,大概也不会喜欢旁人的意志过于强烈。”“若然我表现出充足的合作诚意,他一定会站到我这一边……为什么我要在他约定双修之日生出这般想法?”她再也没法放任自己再想下去,轻快地叩开了门:“叶二小姐?”半晌,房间深处响起一道声音:“进来。”作为一位理应静心潜修的伤者,叶玄澄的状态怪异得让人难以理解。她的上半身披着一件异常宽大的长袍,以至无人能够看透她遭到刺杀后,伤势到底是否真如天狩堂向外宣称般轻微。她的一双玉足,此时正肆无忌惮地露在棉被外头,看起来活动能力未曾受限……当然,只是看起来如此罢了。沈明烛不觉得像叶天颜般的人,会为着小小伤势而向自己请求协助,请自己将手头这壶堪称太学第一疗伤圣物的秘宝星夜取来。对方的伤势,或许已严重得让其不愿被叶玄澄所知,那么状况就显然地比想像中更要恶劣了。叶天颜瞧见铜壶之时,眼前果然一亮:“那就是……”沈明烛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太祖高皇帝当年亲上前线,身冒矢石负伤无数,而仍可得享天年,就是此物之功。”“相传为古龙,同时亦是一方上神的赤帝子铸造之物,龙愈之壶。”“每日子时、午时,壶中会自行滋生出万灵仙液。”“以之灌溉尚未开始修行的蒙童之身,能将人的先天根骨提升三倍……当然,前提是铜壶的所有人舍得将其尽数用于一人。”她的座师太傅陈蕃,曾经是龙愈之壶的主人。将灵液平分给当年座下三百弟子,终使其中本来无缘踏上修行之路的一百八十余人,如今全数成为了练气士。对于原本就有着惊人潜质的沈明烛而言,恩师将灵液分予众生,正是有教无类的体现。她却不会因着自身身为座师唯一的真传弟子,没能独享灵液而感到不满。“座师将此物送归大祭酒后,此壶就已成了公家之物。”“虽然大祭酒,以及向来亲近座师的诸位长辈,都默许我将此秒短暂带离太学城。”“但它终究太过珍贵,我最多也只能在此守着你用它三日。”“三日之后,就算你的伤势犹未恢复,我也好把龙愈之壶还回去了。”叶天颜咧出一抹微笑道:“三天就够了。”“暗算我的那三个宵小,使的是武院斩仙堂的拳法。”“嘿,这倒不是说他们蠢得不晓得要隐藏来历。”“而是若不使出最强的拳法的话,连我的一根毫毛也没法伤到吧。”沈明烛亲眼见证过叶天颜的强大,其不认为对方是在开玩笑。只是不知不觉之间,心底惆怅之情渐增。她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说道:“日夜口服外兼敷用灵液的话,三天的光阴想必足够了。”“只是,你别怪我多口,此事若不通知令姐,若然真出了差池我却难以交代。”叶天颜失笑道:“你又不是我爹我娘,用得着交代什么?”“愿意把这壶捧出来助我疗伤,就已经很承你的情了。”“如果我再要求多多,也未免太过份了吧?”她伸手自沈明烛怀中接过了铜壶,目光于一片阴暗中打量着铜壶表面的古朴纹路。“而且,我姐也有自己的烦恼要处理啊。”“能为我继续注意着明安的状况,够我不至于作个睁眼瞎,我就觉得很足够了。”“姐妹之间,本不就是该是这样的关系吗?〝“如果像爱侣一般事事痴缠的话,好快就会对彼此感到烦厌。”“然而,对于彼此的困恼,却是比情人之间更深刻地理解对方的处境。”“对我而言,主动倾诉烦恼已然超过了那道界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