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花欲燃,沉静如画的黛绿山景,因这抹忽现的妃红,似鲜嫩颜料晕染水中,春意盎然地流动起来后,不过片刻,这淡如飞烟的轻红,又隐入了重重青翠林桠中,不可再见,春山归于青碧的沉寂,只闻鸟语声声,空旷缈远。
手执画笔的薛寂,怔怔出神一阵,才发现自己,竟因远处忽现忽消的一点妃色,而莫名恍神许久。心绪难解的微微空茫中,薛寂静默须臾后,低头看向自己的画作,欲继续执笔作画,却发现,无从下笔。
原已绘就大半的青山绿水,此刻看来,死气沉沉,古板无比,似是缺了什么。
……缺了什么?缺了那似烟如霞的一抹轻红吗?
山亭中的薛寂,手握着画笔,静思不动时,玩得微微出汗的慕容瑛,跑了过来,边看向阿舅的画作,边好奇问道:“阿舅,为什么你总爱画些山山水水,从不画人呢?”
因心茫不解而无法继续作画的薛寂,放下画笔答道:“画不出来。”
“画不出来,可以临摹啊”,慕容瑛道,“我昨天得了一幅好好看的美人图,等回去后,拿给阿舅照着画就是了。那幅画可好看了,我之前,还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美人图呢……”
小男孩清亮的絮絮说话声中,天色渐渐微阴,薛寂见似将落雨,遂携众人下山返程。但,未等入京,雨就落了下来,且不是他所以为的霏霏细雨,而是越下越大,只能暂停归程,先找地方避雨容身。
侍从报说前方有一染坊可供避雨时,薛寂起先还未放在心上,等车马在染坊前方停下,薛寂下车望见这座染坊全景,不由在落雨下,微微怔住脚步。
“阿舅,怎么了?”不解的慕容瑛,朝薛寂仰首看去。
“……没什么……进去吧。”
簌簌雨落,溅起水花朵朵,茫茫萦绕的雾汽,为颜色纷呈的染坊,披拂上一重缥缈迷离的纱衣,向里走着的薛寂,心中也浮起些缥茫虚缈之感,像是时隔经年,重又走进了一个曾经的梦里。
这座染坊,他在九岁之时来过。那一年,也是这样一个春日,他在归程中,忽遇大雨,不得不就近暂避此处。
甫一走进这座染坊,年幼的他,就有些心神迷恍。明明是初至此地,却似是重回故地。他怔怔地向里走着,在雨棚下垂挂的道道染布中,绕走过一道又一道丁香月白、浅碧桃红,最终停在一道雨过天青色的染纱前,驻足静望,好像其后有人,只要他抬手拂开垂纱,就能看见。
鬼使神差地,九岁的他,一路迷迷恍恍地走到了那里,并真的心神恍惚地抬手拂纱看去。可,纱后无人,空空荡荡,只有一株小小的碧绿草叶,纤弱地生长在青石边,于风中颤颤摇晃不停。
恍若大梦如醒,年幼的他,人在那一刻醒了,可此后,却在夜梦中,反复梦见那时场景。
从那时起,他开始常常做一梦,梦中之事,总是一样,他因避雨,来到这座染坊,听见雨中,有歌声渺渺传来,依依轻唱:“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循着歌声,绕走过一道道颜色各异的染纱,走至那道青纱前,抬手拂看,欲寻那帘后歌唱之人,可却总是不见人影,拂帘的那一刻,歌声消隐,满目空茫,天地孤寂。
梦中事,总是一样,唯一变化的,是梦中的他,随现实里,一年年地长大。现实中,他年已十五,梦中的他,也已十五,十五岁的他,在那场怪梦中,依然会来到那座染坊,行走在一道道随风飘摇的垂纱中,就像……他此刻一样。
铺天盖地的风雨声中,向染坊内走着的薛寂,忽听有隐约歌声传来,登时心头一震。一时间,他都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还是梦中,脚下走着现实与梦中同样走过的路线,绕走过一道又一道的染布轻纱,望见了那道高高悬着的雨过天青色垂纱,只觉一切似真非真、似幻非幻。
他没有近前拂开垂纱,怔怔站停在那里,听那轻柔歌声,一声声清唱,正如梦中,“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折枝”曲罢,清风吹带起了青色垂纱,纱后轻歌之人,抬眸朝他看来,双目澄澈,妃裙轻扬。
无言的对望中,落雨无边无际,原在天际相隔迢迢、不可触及的轻云,化雨落至人间,终似汩汩溪流,汇流到了一起。
因为忽下大雨、车马难行,苏师师就近来到这座染坊避雨。坊主活泼可爱的小女儿,想要她陪她玩上一会儿,她为哄小姑娘,便唱了一支歌,没想到一曲唱罢时,会在此处,见到薛寂与慕容瑛。
按理说,今世身份连平民也不如的她,见着这两位当朝王爷,该如仪行礼才是,但,她这时候,该不认识这二位,不知道他们的贵重身份,怎好对着两个没有自报身份的“陌生人”,无故行礼。
既无侍从出声,挑明薛寂与慕容瑛的身份,令她下跪参拜,苏师师望着这两位实则认识的“陌生人”,便不屈膝不言语。她正想着,要不要直接当成陌生人无视过去时,小小的慕容瑛,忽地跑近前来,两只乌亮的大眼睛,认真地仰盯着她看,并问:“……苏师师……你是苏师师对不对?”
……此世明明没有交集,慕容瑛怎会认识她?
惊讶不解的苏师师,微点了点头,正要问时,听慕容瑛一声欢呼、眸光璨璨道:“我找到你啦!”
他这厢欢呼声罢,不远处即有急切脚步声响起,苏师师抬眸看去,见是云棠与韩煦来了,原是他二人,这几日一直在发动人手、赏金寻她,她来到染坊附近时,被人看见上报,故他二人,急忙找来。
云棠有生以来,从未似这几日忧急如焚过。这几日的焦急寻找,简直将他的五脏六腑,都要烧烂了。此刻,他终于找到了苏师师,见她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怎会不心中激动!澎湃的欢喜与担忧冲击下,他大步上前,紧握住苏师师双肩,好像怕她是幻影,一松手,又要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