蹴鞠还在那人的脚边轻晃,那人却毫无反应,小孩忽然有些害怕,他看了看几步之外的蹴鞠,他想了想,弯腰拾起一只木手,试探地向角落里丢去。
他的准头要比他的伙伴好太多,正正好砸中那个烂布人的脑袋。
一声闷响之后,那人动了动,虽然又迟钝又轻,但好在终于有了反应。
还好,活的!小孩松了一大口气。
可是,当那人抬起头来看他时,他松掉的一口气又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天又黑几度,落日的余晖到不了这个角落,那人抬头的角度很吝啬,阴影糊住下半张脸,凌乱的碎发里有一双眼睛从低处看住他,箭矢一样瞄准他。
小孩下意识后退一步,逃跑的本能在这一瞬间占据高峰。
可很快,小孩一颗悬停的心就缓缓落回肚子里。因为这个人的姿态其实看起来很脆弱,也就是说,很安全,那一瞬间尖锐的攻击性仿佛只是自己在警惕下产生的错觉,他再盯着这双黑影里的眼睛,只觉得似曾相识。
他突然想起镇上曾卷起过一阵子杀猫的风潮,那时父亲摸着他的头,告诉他说,它们是坏东西,而且太多了,有时候还会去偷一些不属于它的东西,因为它贪心,所以它该死。它们被清理是理所当然,这是很正常很正义的事。要他从中引以为戒,以小见大,从中学会人生道理。父亲说这话时,手掌的力度轻柔,让他感到十分紧张,直至下半夜才勉强睡着。第二日天一亮,他便早早地赶到了堆积废弃义肢的小巷巷尾,却看到三个大人围在角落里,每个人手里拿了一杆网兜,围住了他偷偷喂养了一个月的猫窝。
他每日下学都会路过这条巷子,带着点吃食跑进巷尾,去摸五只猫崽日渐丰盈的毛。
现在三个大人聚在巷尾,他能听到他们在聊天,其中一个人将手中端着的一大盆沸水浇下去。
利落省事的清理方式,大人的身形此刻是那样的巨大恐怖。他吓得奔出好大一段距离,那一瞬间炸起的猫叫声还是在他脑内作响,他想不通那样小的躯体,怎么能爆发出那样凄厉得可怕的惨叫。直至当日下学,他也没能想通,路过小巷时,他也已经整整鼓了一天的勇气,他走进小巷,却在巷尾的猫窝里看到一只红褐色的、无声的猫崽,和满窝的猫毛。
他感到害怕,更多的是疑惑。其它四只去了哪里?他记得那是个冬天,天黑得早,夜却很晴,冷风卷着猫毛在地上打了个旋儿,他看见巷口晃进来一个小小的黑影。
那是五只猫崽其中的一只。
或许那盆沸水浇下去的时候,它正在边缘,也或许它本就具有这窝猫里最坚毅的骨骼血肉,可以支撑它延迟死亡。
他看着它拖着脱毛发灰的身体,从巷口挪到巷尾的猫窝旁,那短短的路程对现在的它来说,漫长到过分,它到达猫窝旁时缓了很久,才蓄足力气将窝里冷彻的同伴叼起来,又艰难地向巷口挪去。
那只猫在离开巷子时转头看了他一眼,那时候他还太小,没有勇气去追寻它究竟要带它们去哪里,害怕得知它们最终的结局,却始终对它回头的那一幕记得格外清晰。
现在,他长大了一些,又站在了这个巷尾。
这里依然废弃物遍地,同样的地点,伙伴们的催促声在风中笑着,他看着角落里的黑影,又看见那样一双眼,被沸水浇过的眼神,单薄破碎的身形支撑不住过于深重的生机。
他恍惚了好一阵子,想起那场在星空下的跋涉,和那双还没来得及看清世间就濒死的眼睛,那双眼美丽清澈,让他现在回忆起来还很想叹气。
小孩与裹在烂布里的人对视着,已经不想逃跑了。
他的心像是被攥得皱巴巴的,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将只剩一颗的糖葫芦递给那人,“你……想吃吗?”
那人眼中推出一种麻木的困惑,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接冰糖葫芦,只低头将身边的蹴鞠丢给他,意思是他可以拿着走了。
小孩接住蹴鞠单手抱在怀里,发现这人的朋友睡得很熟,也不理他,他变得更想安慰他。
他做俣息着自己认知里善意的施舍,上前几步,硬是将糖葫芦的竹签往烂布繁重肮脏的褶皱中塞,边塞边说:“给你,快拿着呀。”
黑影长久地凝视着那颗晶莹的糖球,也不知在想什么,视线变得软塌塌的,终是轻轻抬起胳膊,去接那根竹签。
“吃完就赶紧走吧,”那眼神看得小孩有些动容,他更加认真地劝告他,“我们这里不欢迎你的。”
话音刚落,他手指传来一阵冰冷,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危机感,不知道是这句话里的哪个字眼刺痛了黑影,他察觉那双澄澈的眼里绷着一线杀意,他条件反射地避开目光,又正好看到自己手边隐隐亮着一抹白,他一看,正是那阵冰凉触感的来源——
——袖子滑下,那人来接糖葫芦的手的全貌暴露在空气中,狰狞的伤口深可见骨,像是被什么灾难撕去了一大片皮肉,莹白的骨骼盈着苍冷的光,抵在自己的手指上,两根指节已经捏住竹签。
他感到害怕,又恶心又着迷,黑影是个怪物,他僵在原地,风里同伴们的催促声也变得尖锐起来。
“他们在叫你。”
黑影的声音非常好,好到绝对不像是一个这么肮脏狼狈的怪物能发出来,音色有种魔似的柔软,比小孩的劝说有效,以至于小孩分明是做了善事却像是如获大赦一般,僵硬地在原地复苏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