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导致高尔基完全当真了。
“我知道会有这样一天。”高尔基正坐在椅子上,垂下眼,他没有笑,眼角的皱纹也比他的叹气还要深,“你把一切处理好了交给了我,而我搞砸了所有,你理当找我麻烦。”
到这里为止,奥列格都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的心态很平和,毕竟他也算清楚费奥多尔,知道这小子属于不声不响憋坏的类型。
他也知道对于那些有理想和坚持的人,费奥多尔就是没办法拒绝的毒药,说得再严重一些,古拉格这样畸形的产物本身就是世界的毒药。
可高尔基坦白了。
古拉格的律贼被严格看管,在高尔基的坚持下,他们还能拥有算得上奢侈的「美好生活」。
俄联邦在叶卡捷琳堡划出了一块区域,提供给14岁以下的孩子。
那里有供孩子追逐嬉戏的草坪,有温暖干燥的房间,定时的三餐能保证每个人不会饿肚子,随时待命的医生看护着他们,全俄罗斯最好的孤儿院也不会比这里环境更好了。
14岁以上的则被编制成新的「军队」,说是军队也不准确,因为没有明确的纪律,也没有被记录在案,只是秘密执行一些危险的任务。
起初管理他们的是同样在古拉格生活过一段时间的达尼尔,后来达尼尔被高尔基要走,换了另外的人来。
达尼尔被调走,就是失控的开端。
不管来接任的长官是耐心还是暴戾,是苦不堪言接受了任务,还是满怀热情前来赴任,他们都坚持不了一个月。
“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人类」会变成这样。”
高尔基回忆起递上来的报告,那是已经被折磨到崩溃的将领最后的呼救,好像在那里再待一秒就是一种生不如死。
暗杀和私刑不断,割喉、挖眼、活埋、拔舌头……把敌人扣进屎坑,快要溺亡的时候再捞起来,扒光衣服扔到雪堆里,快冻成冰雕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围出篝火,让人崩溃到把自己浑身皮肤都抓烂。
律贼看得目不转睛,眼中空空的没有任何东西。
“没人让他们做那些卑鄙又嗜血的禽兽行径,他们也知道这是不光彩的,可是——”
“可是践踏别人是掌握自己生存的唯一办法。”奥列格说,“这是古拉格教会他们的。我让他们昂首挺胸向前走,而你们却还想圈养出听话又歹毒的武器?”
高尔基微微颔首,额前的白发垂下来两缕,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得出来。
“别告诉我,那些14岁以下的孩子,在突破你们界定的年限后,遭受的待遇也如出一辙。”奥列格的声音越发阴沉。
高尔基僵硬点头:“如出一辙,看了律贼做出的事,他们没办法放心让这些孩子步入社会。”
奥列格在此时开始发怒了。
“那你在做什么,阿廖沙?你在做什么?!”
“你说西伯利亚的黎明静悄悄,春天会到来,我信了。你说你和所有的长官总会先迈步,最后才是你身后的俄罗斯人,我信了。你说「古拉格」是俄罗斯必须承担起的责任,我信了——我都相信了,所以我才能瞭望着来自远东的星星之火,相信泛斯拉夫三色旗能给律贼全新的未来……”
他冲上去揪住高尔基的衣领,额头青筋直跳,愤怒已经完全漠过了奥列格的理智。
直到之前,奥列格还想着,因为费季卡从小就是古怪的孩子,他的思维天生和别人不一样,他的罪与罚都像是上天的玩笑,你可以讨厌他,憎恶他,他的行为配得上那些指责,或是追罚。
他做出那些事,奥列格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其他人为什么会追随?
世界是庞大的概念,只要身处其中,那些荒谬的逻辑很简单地能被当事人意识到蹩脚之处。
要是偷了面包,法律会告诉他这样不行,要是行为不端,他人会斥责他这样不好——可要是从来没人这样做呢?
要是在离开了那个永恒的监狱后,依旧没任何存在告诉他们,人不应该这样呢?
奥列格回想起还是早乙女天礼的时候,那个在英国地下的秘密监狱,走廊两边营养不良的灰发绿眼小孩,播放着「马太受难曲」的房间,桌上的黑面包热羹。
费奥多尔在那时对一无所知的天礼说:
没有窗户的房间无法被称为住所,只是用来关押牲畜的牢狱;没有自由的个体无法被称作人类,只是被看惯的牲畜。如果住在这里,那就成为了牢狱中的牲畜,不喜欢是正确的。
他说的根本就不是古拉格!从来就他妈的不是古拉格!!!
“而马克西姆·高尔基,你都做了些什么?!”奥列格的掌心越攥越紧。
「我只是,什么也没做。」
高尔基没有任何辩驳的意思,崇高的长官在遭受良心的谴责之后,也只是一个孱弱的士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