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懂,都是公忠体国的大臣本分。
后世戏文中,那人当是英明神武的官家,金銮殿上的相公御史则个个是命世的忠良,韩岳李张与君王风虎云龙,而他这奸佞必自有人涂白了脸,细细扮起。
戏台之下,大抵无赖子少不得两句笑骂,道学家应不吝几声叹息,叹那杨沂中不肖子孙,辱没了老令公祖宗家名。
他都懂。
他在乎过。
他甚至嫉妒过。
岳飞岳鹏举。起初他有过极荒唐的猜测,但很快就明白自己的猜想当不得真。可那人对那河北庸耕子出奇地信任,落井之后第一个开口问的人便是对方,在鄢陵长社又将身家性命押了出去。杨沂中后来借着精忠报国大纛一事的缘法,仔细观察过岳鹏举,着意亲近这圣眷最隆的将军。而对方也投桃报李,主动谈起配合进剿李成的经历,显然同样有心结交他这个天子近臣。虽说没三两句他便明白此人本质严肃端谨,绝非圆滑善佞之辈,但他仍然有几分莫名的失望与不平。
后来他案上的皇城司汇报越积越高,岳节度治军的名声越传越广,官家对此人的信重越来越深,灭夏后他几乎就要真心服气,然而去年天子巡河后,他听陪侍的刘晏罕见地三两句讲完经历,还捎来一封张俊的亲笔书信,从刘晏为难的神色和老上司信中隐晦的抱怨里拼凑出了真相。接信后第三天,他实在忍不住,再次违逆了他给自己订下的规矩,在绝不该提起政事的夜里劝那人三思,甚至做好了被再度反问‘要做贤臣吗’的准备。
可情理之外又在他隐隐预料之中的是,那人压根没在意,甚至没注意到杨沂中这次提起的内容有什么不同,只当是往日一般的随口闲聊,语气理所应当,谈起岳鹏举和他的军队竟像孩子展示心爱的玩具,言罢又有一丝不好意思,反而问他,他心目中的理想军队应是什么样子。
“令行禁止,所攻必克。”他犹豫了一下,一边唾弃自己利用对那人的了解故意钓对方回应的心机,一边给了个中规中矩到无聊的答案。
不出意外,那人果然笑了。
不是讥嘲,没什么恶意,但确实带着一分非极熟稔这位官家之人注意不到的若有若无傲慢。
在笑他,在笑他们,在笑这个天下。
而这种笑,他认得。
事实上,天子身边的亲近大臣都认得,只是默契地不会向外人提及。甚至某一次这笑容出现时他专门去留心张浚张枢密与吕好问吕公相的表情,果然察觉了他们细微的肢体语言改变。
他收回目光,确认了大家都知情。
而在场的林尚书后来与他对望一眼,那一眼中甚至带了一份同情。
他至今不愿细思那份同情的含义,也不知道这位公认心思缜密、最懂官家心意的前学士猜出了几分那人的来历,清楚了几分他与那人之间的关系。但对方从来不提,偶尔公事交集,也是文官一贯的疏离客气。反正对方上门拜帖里没夹着韩嫣或韩子高的传记,年节时赠礼也只有平常的笔墨书籍,他便可以自欺欺人,佯作不知。
他刚刚收回心思,便听对方笑声停下来了,然后开了口。
“不,正甫。令行禁止,所攻必克是好的,但不够。我心中的军队,出身并无军户平民之别,俱是人民子弟,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知晓自己为何而战,挥戈所向为削天下不平,不为一家一姓。由是,解民倒悬,放伐桀纣——”
“而旌纛所至之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他想象着此军模样,轻声和上了天子最后的结语。
那人又笑起来,这回发自真心,点点头,眼里有光,有追忆,有怀念,有赞许,有希冀,有同道的光——那大概是三十三天之上升平世的光,让他倾身不顾的光——随即转过头,认真地望向他,告诉他岳鹏举和他的岳家军是这个……是离他所愿最近的那支队伍。
杨沂中再次确认了自己永远也不会懂他和岳鹏举。但他不再嫉妒。
因为岳节度永远不会懂赵玖人的那一面。岳太尉能见到知遇的官家,能建天子心中的王师,岳鹏举若再僭越一些,敢称与天子同心同德,同道同志。可那些属于人,属于赵玖的秘密,只有杨沂中能见到。
那人咽下一个词,改口时在他面前懒得遮掩的模样,只有他能见到。
他望着捧药材的班直们已经走到了几步开外,然后朝硕果仅存的最亲信手下淡淡开口:
“以及,给我盯好了宁德宫和……成平宫。”
听闻此言,手下霍然抬头,望过来的眼神难以置信。但杨沂中像上次一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数息,那人吞咽了一下,终究没有反驳,叉手行礼后便悄然离去。
他们不清楚他没有冒险的本钱了。他们不知道他赌过一次,已经花掉了自己一辈子与皇宋二百年的运气。
之前的胜负局,天意未曾相负。可杨沂中有自知之明,就算戏文里的主角,史书上的传奇,也不可能受天眷到以天下为注赌第二次还会赢。
当年有个被绑缚在地的赤心队逆贼跪在一边,火光映衬下的面孔混着恐惧与不服,被他问起叛逆缘由时犹自强声自辩,恨称兴亡皆命,赵宋国运已尽——那次他绝不愿信,于是脑中念着国仇家恨四字,放手一搏。
前两日,那被他隐去具体信息只询问方子打探病情的大夫见他脸色实在难看,竟劝起他生死皆数,人力或而有穷。一句话出口,跟着他的班直差点拔刀,他反而笑了一下,背后摆摆手,转身离去——这次他更不肯信,但是心间刺着另外四字,他搏不起。
他加快步伐,追上了捧药的班直,目送那些经炮制的枝茎根叶落入干净的陶锅,清水注入,汤汁滚出细小泡沫与热气,任水汽与药香在漏声中侵入他的鬓发袖领。他一错不错,盯着那服棕黑色汤药从出锅到入罐的每一个步骤,然后取来银匙。
那天他试图压制汤药带来的困意,在半梦半醒间拼拼凑凑,勉力尝试于脑内勾出一个妖邪的原型,可怎么也做不到。
他只见到光,和赵玖含笑的眼睛。
那人傲慢任性,时而不讲道理,脾气与日见长,又信着许多奇奇怪怪的规矩,白日里指使起杨沂中从不客气,黑夜中也不告诉他自己的来历。
“统制,林尚书半个时辰前已经出门了。”
杨沂中再度放下手中的银匙与药罐,眨了眨眼。
“备马,去西府张枢相宅。”
那人独一无二,世间无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