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咽下一个词,改口时在他面前懒得遮掩的模样,只有他能见到。
他望着捧药材的班直们已经走到了几步开外,然后朝硕果仅存的最亲信手下淡淡开口:
“以及,给我盯好了宁德宫和……成平宫。”
听闻此言,手下霍然抬头,望过来的眼神难以置信。但杨沂中像上次一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数息,那人吞咽了一下,终究没有反驳,叉手行礼后便悄然离去。
他们不清楚他没有冒险的本钱了。他们不知道他赌过一次,已经花掉了自己一辈子与皇宋二百年的运气。
之前的胜负局,天意未曾相负。可杨沂中有自知之明,就算戏文里的主角,史书上的传奇,也不可能受天眷到以天下为注赌第二次还会赢。
当年有个被绑缚在地的赤心队逆贼跪在一边,火光映衬下的面孔混着恐惧与不服,被他问起叛逆缘由时犹自强声自辩,恨称兴亡皆命,赵宋国运已尽——那次他绝不愿信,于是脑中念着国仇家恨四字,放手一搏。
前两日,那被他隐去具体信息只询问方子打探病情的大夫见他脸色实在难看,竟劝起他生死皆数,人力或而有穷。一句话出口,跟着他的班直差点拔刀,他反而笑了一下,背后摆摆手,转身离去——这次他更不肯信,但是心间刺着另外四字,他搏不起。
他加快步伐,追上了捧药的班直,目送那些经炮制的枝茎根叶落入干净的陶锅,清水注入,汤汁滚出细小泡沫与热气,任水汽与药香在漏声中侵入他的鬓发袖领。他一错不错,盯着那服棕黑色汤药从出锅到入罐的每一个步骤,然后取来银匙。
那天他试图压制汤药带来的困意,在半梦半醒间拼拼凑凑,勉力尝试于脑内勾出一个妖邪的原型,可怎么也做不到。
他只见到光,和赵玖含笑的眼睛。
那人傲慢任性,时而不讲道理,脾气与日见长,又信着许多奇奇怪怪的规矩,白日里指使起杨沂中从不客气,黑夜中也不告诉他自己的来历。
“统制,林尚书半个时辰前已经出门了。”
杨沂中再度放下手中的银匙与药罐,眨了眨眼。
“备马,去西府张枢相宅。”
那人独一无二,世间无匹。
(完)
注:
文中设定所使用的治伤寒方为人参败毒散配方,出自宋太医局编撰的《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卷之二。
原文如下:
人参败毒散:治伤寒时气,头痛项强,壮热恶寒,身体烦疼,及寒壅咳嗽,鼻塞声重,风痰头痛,呕哕寒热,并皆治之。
柴胡(去苗),甘草(炙),桔梗,人参(去芦),芎?,茯苓(去皮),枳壳(去瓤,麸炒),前胡(去苗,洗),羌活(去苗),独活(去苗)。
上十味,各三十两,为粗末,每服二钱,水一盏,入生姜、薄荷各少许,同煎七分,去滓,不拘时候,寒多则热服,热多则温服。
玉芝丸出自该书卷之四。
人参败毒散当代仍有应用,应属经典伤寒方,可见《中医古籍临床新用丛书——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精要》(贵州科技出版社,2007)。,!
,谋逆……首犯与从犯怕是不止大辟或流三千里。
他从来将这些心思压在心底,拒绝让光怪陆离的臆想与恐惧入侵他的白日。可形势逼上眼前,他昏沉宫中的天子方中君药号称扶正祛邪。
那么,孰为正,孰为邪?
何人……堪配为君。
而君药中恰有独活一味——他微微垂下眼睛,不愿继续盯着戥秤上那单凭名字就让他心浮气躁的浅棕褐色块根,又不敢真的让它脱离视线。
若独活一人,何人当生?
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漫长的药材拣选称量终于结束。御药局的博士已经转过身,在一名班直的护送下朝煎药房的方向行去了。杨沂中朝面前另几名捧着称量好的药材等他指示的班直点点头,示意他们跟上,自己也站起身,只是在前往煎药所之前朝同样等着他命令的两位亲信统领之一沉声下令。
“给我盯好了潘氏一族,如有异动,即刻报来。”
那统领恭声唱喏,领命而去。
但他当然知道对方的真实想法——若是寻常人家,公子的病还没好,亲从却往死里得罪前来诊治的大夫。那么必有亲朋好友出来,美言不要钱一样的说,缓颊圆场。何况大夫还是便宜岳父,衙内亲从虽然日日鞍前马后,又怎比得上同床共枕的软玉温香。
前两天被他派出去调查却一无所获的另一位亲信统领已经毫不遮掩地劝过他了:“统制忠心奉上,为国忘身,属下感佩。可毕竟疏不间亲,而潘医官是贵妃亲父。统制圣眷无人能及,只是属下一点拙见,再深的圣眷,若是恶了宫中贵人,长年累月之下,枕边……”
他还记得那人望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嗫嚅起来,指斥乘舆的话语逐渐没了声息,到最后都慌不择言:“是属下妄言了,官家英睿,必不至于此。属下糊涂,可对官家和统制的一片忠心,苍天可鉴啊……”
他板着脸训斥了对方一刻钟,责以君臣大义,最后才和言抚慰两句,算是安抚了手下最亲信的统领,回转过来心中却苦笑一声。再想起那‘枕边’二字,只觉说不出来的荒谬,一时不知是该庆幸自己与那人的真实关系在皇城司上下瞒得太好,还是该对自己最亲信手下的判断能力彻底绝望。
不过,前车之鉴在彼,自此再也没有人试图劝他回心转意,皇城司上下当面只剩一片钦服赞美之声——杨统制忠不可言,不畏外戚权贵,为国不惜己身,正是我辈楷模。而消息传出去后,平素视他如鹰犬爪牙的李光、马伸等人这几日投来的眼光都复杂了些——虽然台谏该递的皇城司扰民请斩折子不但一份没少,反而上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