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朝中看似混乱,隔三差五便有官员或下狱或贬谪,也时常有地方官升迁回京,各方势力你来我往,民生政务朝令夕改。
实际上格局已经逐渐稳定了下来,各方势力的核心不变,外围此消彼长互相牵制,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因此哪怕时常朝令夕改,对国中民生也没有特别大的影响,甚至王妡强硬推行罢差课徭役,民生比前些年还要恢复了一些,至少在大梁国中并不是人人谈税赋变色。
可这样的稳定不是王妡想要的。
她明里暗里掌握了国朝半数以上的军队,然朝中可用之人却没几个,她有个天然的短板——她是个女人。
这样的权力结构在没有彻底稳定下来之前破局,随着时间的推移,输的就会是她。
“祖父难道想看着临猗王氏所有人都给我陪葬?”王妡轻声问。
王准沉默许久才叹息一声:“姽婳,可你这是想让天下……”
王妡打断王准的话:“我既不能活,大梁给我陪葬又何妨!这江山在萧珉手中迟早亡国,届时整个大梁都是亡国奴!”
“祖父,您想过没有,倘若没有我保下沈震一家,任由熹宗杀了他,大梁会怎么样。”
“武将们物伤其类,害怕步沈震后尘,朝中将再无善战武将可用。战无将、兵无力、军备废,猃戎兵强马壮,几年后犯边连下十数城,直取京畿,朝中为求和,割营、平、幽、易、云、胜、丰、夏、怀、灵十州与猃戎,自此大梁北边对猃戎再无天险可守。西骊也趁机占凉、鄯二州,切断大梁与西域的商路。大梁为安稳,年年给猃戎朝纳岁币。然饕餮岂会肚饱,苦了大梁百姓喂饱猃獠,让他们兵强马壮来屠杀我梁人,最后还要让他们变成亡国奴,为蛮夷所治。”
“祖父,没有我,这就是萧梁的未来。”
王准没在宽大衣袖下的手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
当年先帝下令以通敌叛国罪将沈震打入台狱秋后问斩,紫微殿上跪了满地朝臣苦苦哀求先帝三思,为沈震说项。
或许有人只是跟风,但当时包括吴慎、左槐、蒋鲲以及他王准都明白,沈震死了、沈家军散了,大梁将难有战之可胜的将领,军中亦会人心惶惶,逃兵役者更甚以往。
然而熹宗一意孤行,沈震还没死,为他求情之人却死了不少,虽然某些人是因为言辞太过激烈直犯天颜,可当时造成的效果是恐怖的。之后熹宗又提拔了一些人补缺,看准了朝中几方势力之间的龃龉,分而化之,渐渐为沈震求情的人越来越少,直至后来除了王确还在奔波争取,再无人敢为此事说上一个字。
朝臣们心里不明白么?
他们都明白的。
只是人都有私心,灾祸不近在眼前,总以为还能再撑上一段时间,或者忽然天降一个救世主。
然而这世上没有救世主,只有不作死就不会死。
王妡也不是救世主,她只是不甘,强烈的不甘。
她可以说,上辈子的她做到了一个贤德皇后的极致,为君尽忠、爱民如子。后宫被她打理得井然有序不给君王添烦忧,对庶出的子女一视同仁都做到了慈爱。
她可以毫不羞愧的说,上辈子她作为皇后没有任何缺点。
然而最后回报给她的是什么?
“祖父,士大夫总把天下苍生挂在嘴边,你们真的不知道天下苍生受苦是因为什么?”王妡语气很淡,并非质问或是讽刺,她只淡淡陈述:“盛世或乱世,百姓都有百姓的活法,他们日子的确苦,可他们能怎么办呢,还不是一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士大夫们满嘴的仁义道德,不过是扯着大旗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那些人真的愿意睁眼看看他们嘴里受苦的苍生么?伪君子和真小人,后者倒还坦荡些。”
王准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他其实有满肚子的可以反驳的话,可在对上王妡黯黑的双眼时,他说不出口。
王妡坐在书桌后,微微前倾的上身,直勾勾看着王准,轻声说:“我想要什么,祖父应该知道吧。该怎么做,您心里已经有数了吧,计相。”
王准闭了闭眼,随后站起身,叉手向王妡行礼:“臣领旨。”
王妡目送王准走远的背影,闭了闭眼,贡年轻巧快步走到王妡身边,将那边传来的萧氏兄弟的消息禀告给她。
“知道了。”
王妡挥手将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待殿中仅有她一人,她才放松了挺直的腰杆,轻轻靠在圈椅椅背上。
如今秋收刚过,秋税待征,今年是个小年,收成算不得好。
再者,今年比往年要冷得多,且北边如今就已积雪没膝,听闻冻死老弱许多,牛羊亦冻死无算。
南边北边,中原西域,大家的日子过得都很艰难。
越是难,就越是容易出乱子。
王妡睁开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白皙干净的右手,上头仿佛还残留着鲜血溅上来的温热,耳边又仿佛响起痛楚的怒吼。
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摆脱的梦魇。
能洗去鲜血的,只有更多的鲜血。
她需要一场大战,她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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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大雪初霁的广阳城,沈挚在将军府里收到了京城来的信,上头只有寥寥二字——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