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婉婉瞅了他一眼,随即皱起细细的眉,别过了脸。
“你撇下我,一意孤行去了南边打仗,这会子又来管我念着谁!”她撇了撇嘴,“再说了,爱不爱又怎么着?既是父母之命,我与六爷便是夫妻——”
一声六爷,叫得这般甜!
这根本不像婉婉会说的话,况且那一日在勾栏狭路相逢,祁王分明是不认得她的。想必两人虽曾有婚姻之缔,但连面都没见过。
也许是他的心魔,因为太想念,因为得不到,所以为了些子虚乌有的事患得患失,故意拣出内心最深的恐惧刺激自己。
“平常你裴哥哥容郎叫着,小油嘴儿抹了蜜似的,如今倒不会说两句好听的了!”他气极,难得说句昏话,往她腰上一拍,怀里的人吃了痛,抱得他更紧。这激得他眼尾泛红,沉沉道,“你恼我一意孤行,小没良心的,我又是为了谁?”
他是文官出身,十九岁中得探花,打马游街行,满楼红袖招,出了名的少年得意。然而裴家不过是徐首辅门下清客,拖家带口地住在徐府后廊子上,靠他爹在徐家的家学里教书,挣出一大家子的嚼谷。他无依无靠,初入官场,功名再好也不过入翰林,做编修,一年一年熬出资历来。
裴容廷不是急功近利的人,可他等得,婉婉等不得。
这时候倒显出武官的好,电击雷震,一战成名。
裴容廷在翰林消磨了两年光景,从编修晋为殿阁学士,正是外放的当口,恰赶上西南大乱。他婉拒了圣上授予他的应天府知府,自荐往蜀地任监察使。本朝讲究“以文驭武”,监军也上战场,实指望挣得军功,早日显身扬名。
他终究晚了一步。
裴容廷顿了一下,忽然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问:“这些年,你可想过我吗?”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可笑。她早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又谈何想与不想。
然而怀里的人似是而非地哼了一声。
他愣了愣,忽然弯了弯唇角,身子一仰,靠上了屏风。他的眸子仿佛一泓暖水,漾出一点儿淡泊的笑花。
月光如昼,透过窗棂流泻在地上,照亮了地衣上的孔雀蓝双喜团花,流金仙鹤的一只长脚,粉笺对联上底下的一个墨汁淋淋的字,也把她圆润的肩头映得雪白。
裴容廷眯了眯眼睛,轻轻抚了上去。这月色他似曾相识,也许是许多年前的了。许多年前的月色,许多年前的人,他做着许多年前的梦——他寻到了婉婉的身子,可与她的魂魄竟仍只能在梦里相逢。
他合上眼,叹了一口气。他才要去拿自己的青缎衣裳裹紧她,再睁开眼,双臂间竟然已是空荡荡的。
白绫里衣严严密密穿在他身上,青缎织金的袍角泛着一点儿微光。高深的堂屋,广袤的夜色,团花地毯,仙鹤,粉笺,都晾在这茫然的寂寥的月光里。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裴容廷的心里一个激荡,喊了一声“婉婉”,欺身往前一挣,却猛地睁了眼。
再闯入他视线的,是迷蒙的天光,轻微刺着眼睛。他立即把手一挡,虚着眼睛看过去,隔着床帐,只见满窗淡淡鸭蛋青天色,原来已经日头东升。
果然是南柯一梦。
他坐在床上,徐徐吐出一口气,胸膛仍起伏得厉害。他掐着太阳穴喘息了片刻,一摸身上,小衣皆已透湿,他才叫了一声“来人”,帘外早已有个姑娘娇脆地应了一声“是”,随即细微脚步声响起,床帐上渐渐显出一个摇柳枝儿似的纤细影子。
只那么一眼,他便知是银瓶,登时恍了恍神。
银瓶开了口,拘谨地笑吟吟地道:“方才我就听大人叫了几声‘碗’,想是大人昨儿吃了酒,所以口渴,梦里也想喝水哩。奴才往茶房里煎茶,不知大人的口味,只敢往里点了红枣和姜汁子,大人将就着吃一口?”
银瓶哪里知道此“碗”非彼“婉”,只是那娇柔的小嗓子,又要把他拽回那无边的春梦里。银瓶说着就要走过来,裴容廷身上弄脏了,自是不能展露给她看,因此合了合眼,语气沉沉说道:“你出去吧,叫他们进来。”
银瓶愣了愣,眨眨眼睛。她一大早上起来,想起昨晚丢人现眼,又把裴大人逼得只能睡在外面,于是趁着他还未起身,忙洗手剔甲,煎茶剥果仁,赶着来讨好他,然而听他这语气……似乎并不吃这一套。
她一脸苦恼,叹了一口气,只得小心地应了一声,然后端着茶盘,回身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