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底下有一帮弟兄,大概五百号人,都是这些年被扣在大都的匠户,蒙古皇帝要修上都宫阙。有人打听到消息,至迟下个月就要征人北上出关。有门路逃走的都逃走了,上哪里不是讨一口饭吃?你们是张九四的人,张九四那里是不是不愁饭吃?”白九说话直接,语气嚣张。
上都去年被攻破,宫阙付之一炬,但现在战火四起,显然不是兴修宫室的好时机。蒙古诸王贵族每年将从皇室获取大笔赏钱,国库早已入不敷出,是以朴不花联合搠思监制印假|钞,身为天子的妥懽帖睦尔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昨夜象舆上坐的是谁?他的侍卫能认得出穆华林赠给自己的玉牌,莫非真的就是皇帝?除了皇帝还有谁能乘象舆公然在大都出行?大元朝廷从忽必烈时开始造象舆,最初忽必烈坐象舆幸滦京,时任礼部尚书的刘好礼进言称大都至上都路途遥远,大象不好控制,坐象舆往返两都,一旦有何变数,哪怕有再多从人,力气上也难以控制巨象。不久,刘好礼一语成谶,数年之后,忽必烈乘象舆围猎归来,路上碰到有人表演狮子舞,大象受惊狂奔,如果不是侍从官挺身而出,险些当街酿成大祸。
然而即便如此,据沈书所知,康里布达数年前卧底在大都,正是通过象舍接近哈麻。
今日所见更让沈书肯定了,皇室仍未放弃象舆,只不知道在这礼序法度混乱的年月,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究竟是不是天子。
久久不见沈书反应,白九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
纪逐鸢也换了衣服出来。
白九收敛怒容,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带着五百人,想离开大都?”纪逐鸢冷着脸反问。
白九一时语塞,想到此行的目的,只得忍气吞声,放低身段,道:“十五万石漕粮,难道没有大船可用?”
“不行。”纪逐鸢压根不给白九商量的机会。
“你们这些工匠走了,家人怎么办?”沈书道。
“没有家人。”白九漠然道,“我们兄弟们就是彼此的家人。这城里的老人、小孩、女人,饿死的就占五六成。再不想办法逃走,明年这时候,死的就是我们。”
“五百人里一个有家有口的都没有?”沈书迅速问。
白九神色里闪过一丝不自然,回答说:“有那么一两个又怎样?难道张九四连女人小孩也肯照单全收?”
“享福的时候知道有女人,逃命的时候就嫌她们拖后腿。”纪逐鸢道,“有船,不借,滚。”
白九一愣,被气得笑了起来,摇头道:“要按老子的性子,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算了,我们这些人是从各地搜罗来京师,给黄河干过疏浚,给京粮屯过田,一年到头四面八方地走,女人跟着我们有什么好?”
“这样。”沈书以打商量的语气说,“你们把女人孩子都带上,漕粮的船要在京城停留几日。”
白九眼睛越瞪越大,急切道:“你真能做主?”
这么看来,白九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这人还真是,好笑中又有一丝心酸,如果不是求告无门,也不会把希望押在刚认识的人身上。沈书想了想,一鼓作气,索性把话跟白九说开。带人走不是不可以,但在大都有了家室的工匠,须将家里人一起带走。
“要是他们不愿意呢?”白九道,“咱们都是些流浪四方的汉子,很多不过是一晌贪欢,还有人找的是胡女。”
“不愿意的不勉强,这件事你自己去办,凡是愿意跟你的弟兄南下的,女人、小孩,甚至是女人们的家人,只要愿意,就一起走。”沈书道,“但有一条,离京的时间定下后,人必须在约定的时间到码头,你得自己想办法脱身。”
“这好办,除了寺庙,我们还有三处干活儿的地方,能有一个时辰无人看管。”白九感慨万千,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等等。”沈书不是看不见白九的感激,能低头来找陌生人求助,倒也算条汉子,沈书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省得白九要说起肉麻的话来,反闹得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沈书出去之后,白九和纪逐鸢在房内面面相觑,都是沉默,谁也不想跟谁说话。
白九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不断看房间门。
少顷,沈书回来,白九松了口气,见他手上拿了一封信,另外有一块木牌,牌子上写了个“林”字,墨还没干,显然是刚写的。
纪逐鸢询问地看了沈书一眼,两人视线相接时,纪逐鸢就明白沈书这么做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