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伸出手去,接过林丕敬的酒,一口饮尽。整个晚饭林丕吃得是战战兢兢,求人办事总是忐忑难安,要买下来十五万石粮,林丕回答沈书的询问时报出来一个天文数字,自己也是觉得荒谬。这本该是一府之力承担的钱,要落到一家人身上,就算季孟的老丈人再通天,到底只是隆平一方的富豪,恐怕财力仍远远不及。林丕小有一些家底,和籴这才开始,便有些吃不消了,以己度人,心里便沉重得很。
从林家出来,马车上,纪逐鸢看沈书眼神清亮,把车上的茶倒出来,就手喂沈书喝了点。
“不喝了。”沈书摆了摆手。
纪逐鸢便自己喝了余下的茶。
“康里布达那,还有一笔钱。”马车晃晃悠悠,纪逐鸢伸出一臂,揽过沈书,让他好靠在自己的怀里坐稳。
“他拿命换的钱,我开口他会给,但不能占这个便宜。”沈书闭上眼睛,睡着了一般。
纪逐鸢低头,放肆地看他,沈书的眉心有一道浅浅的褶,纪逐鸢的心里始终有冲动想要用手指为沈书抻平他眉间的愁绪。
已经“睡着”的沈书倏然抬手,他摸摸纪逐鸢的脸,不知想到什么好事,嘴角勾起弧度,摸索到纪逐鸢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
“有主意了?”
沈书笑意更深,没有回答他,再睁开眼睛时,精神头明显不一样了。
这天晚上,气温骤降,睡到半夜时,沈书迷迷糊糊摸到身旁没人,睁眼看到纪逐鸢在关窗户。等纪逐鸢再躺上床,沈书一条腿架在他的腰上,紧紧抱着纪逐鸢又睡了过去。
翌日不可再休假了,上午在学堂讲习,中午太尉府的门子领了个人进来。
“季兄,怎么你过来了?”沈书压抑着嗓音,看了看外面没人,关上门才同季孟说话。
“林丕说要借钱。”季孟说,“十万火急的事儿,不知道怎么个情况。嗷,这是给你带的吃食,边吃边说吧。”
季孟带来的食盒描金画银,相当精致,菜式也是他家里的作风,鸡鸭鱼肉都有,厨子是杭州人,做的菜偏甜,但沈书能吃甜口,尤其东坡肉的汤汁他最喜欢用来泡饭。
季孟看沈书是真的饿,便先不说话,等到沈书吃得慢些,眼神便催着沈书快说。
“你说你做不了你老丈人的主,他若还缠着,你同丈人说好,邀林丕做客,让你老丈人当面拒他。”
季孟拧着眉,食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说:“拖慢征粮的进度,怎么行?”
“我现在没法同你说,年前一准行。再说船至少要三四月才会发,你赶也赶不及。”
“就算三四月才发,这四五个月里,上哪儿弄那么多钱?周仁不点头,林丕去求太尉能有用?贤弟你是不知,越级上报,是最大的忌讳,再说管钱的正是周仁,要不然你就帮帮林丕,也是救人性命的事。”季孟见沈书抬手,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仍不见沈书说话,季孟忍不住问:“你真有办法?”
沈书神秘地看他,他脸上的笑意季孟很熟悉。
“我要去一趟杭州。”
酉时学堂放课,沈书交了太尉府的牌子,在外面用三文钱叫了个人去自己家里捎口信,说晚上不回家吃饭。下午到周家去跑腿的赵林已经带了信儿回来,下学沈书便坐自家的车子去周仁的家里吃饭。
饭桌上周仁不主动提起征粮的事,沈书也没提,安生地把饭吃了,周仁的夫人和儿子都回去了,沈书才随周仁到书房里说话。
待上了茶,周仁看一眼沈书,眼神有些不同寻常。
沈书知道在周仁面前不能显得太有主意,却也不能像个废物,无用的人,是会被踢出棋盘的。
周仁喝了一口茶,说:“林丕这两天,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找你去了?”
既然把征粮的场子设在林家的地方,有不少人会把情况汇报给周仁,沈书不能瞒,答道:“那日议事毕,小侄看林大人似乎钻了牛角尖,有事想不通,去问了句。”沈书笑笑,“不料,林大人打起了我的主意,让我到季家替他借钱去。”
沈书看周仁脸上的愕然不像装的。这老狐狸还不知道林丕要问季孟借钱,沈书又试探地将林丕已经联合负责征粮的几位文人,当中也有家底厚的,先出了一批通宝,用箱子装了,一边称粮食,一边就发铜钱。至于由太守府和杭府联名签发的文券,是一张也没用出去。
而那文券具体怎么用,且还没有说定,一会说是将来可以凭券分到金银,一会又说钱是江浙行省发。是以没见到真铜,谁傻子谁交粮。
沈书按捺着腹诽,略略扬眉,朝周仁说:“但既然是说到借钱,小侄想到一件事。”
“何事?”
“行台不是在杭州城铸了一批钱?这笔钱在杭城通行,杭州官军也是凭这个发饷。”
“你是说,要从杭州挪来这批铜钱?”周仁骇得脸色发白,头上冒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谁给你出的馊主意,军队的钱也动得?”
然而,再一想,杭州如今城防靠的是张士信,江浙行省却只管官军的饷,淮军让张士诚的班底养。明着是投降,对外打的是造反的农民军,暗里张士诚不甘心称臣,更不满朝廷没有给他封王,于是他所占之地,不向朝廷交粮交税,他手握的淮军也并未移交给达识帖睦迩。
周仁无非担心挪了杭州的军饷,官军会哗变,实际上杭州城的官兵打起来不是淮军的对手,而且也打不起来。大都的皇帝后妃、达官贵人饿得嗷嗷叫,闹起来也没达识帖睦迩的好,这个闷亏他只能自己吃。
“你、你让我想想。”周仁反应过来后,拿茶碗的手不住发抖,茶水流了一桌子。
沈书拿过茶碗,替周仁斟茶,双手捧给他,看着他说:“叔若信得过,我今夜便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