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穆玄苍吃饭狼吞虎咽那样子,他虽极力克制,还是不住筷子地夹菜。沈书笑笑,告罪说去解个手,回来却端了一碗牛肉面。薄如蝉翼的牛肉片足码得盖住汤面,回回葱特有的香气不住往穆玄苍的鼻子里钻。
穆玄苍挑起面条,吹了口气,唏哩呼哧地往嘴里吸。
沈书在旁边给他剥蒜。
“唔,你去茅厕给我端了这么好吃的一碗面,谢了。”
沈书脸上抽搐。
穆玄苍就那一头蒜,这么大一碗牛肉面下肚,吃得脸也微微发红。
“说吧。”沈书笑笑地看他,取来帕子擦手,端起碗吃茶。以酥入茶,这茶便被称作兰膏茶,冬天用热的,夏天可做冰茶。家里有现成的好酥,厨娘会做,沈书自己也会调。
“从何处说起?”穆玄苍亦从盘中拿巾子擦了脸上和脖子里的汗。
沈书想了想,微眯起眼睛,道:“从你与着兀颜术的渊源说起?”
穆玄苍一愣,摇头摸下巴,叹道:“不是时候,就从潼关被破说,如何?”于是穆玄苍从那年随刘福通逃往潼关开始说,刘福通给他下了一道命令,让他负责当时万数残部的粮草补给。恰逢官军围剿,这差事没干多久,只勉强能让士兵们填饱肚子。大军杀到后,穆玄苍趁乱带韩林儿到山东投毛贵。韩林儿初到益都,毛贵以礼相待,与刘福通不同的是,他并没有以天子礼对韩林儿。不久,毛贵在莱州屯田,在济南立宾兴院,同各路红巾军联络,都没有过韩林儿的眼。心情好时提一嘴,平日就好吃好喝地晾着。
这么一说,沈书立刻知道韩林儿为什么离开山东了。中秋过后,穆玄苍离开时,沈书没去送他。但家里是派了人过去,韩林儿不顾自己身份特殊,硬要学人家十里长亭相送,沈书怕他找不着回来,打发了林浩去接。听说是抱着穆玄苍的腰,哭得泪人儿似的。沈书心想,不知道穆玄苍救过韩林儿多少次,平日里照顾他想来也是无微不至的,才让韩林儿如此依赖。那天夜里穆玄苍在院子里洗衣服冻得满手通红的画面不觉浮现出来。沈书正走神,听见穆玄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之后,我带他回安丰。”
沈书却知,从山东出来没那么容易,这韩林儿在山东的一趟遭遇,起码让他知道了,他手下的将领,刘福通拿他做傀儡,到底还顾及跟他父的情分。余下几支,恐怕更不把他当回事。现在毛贵也死了,认真说起来,毛贵曾经是赵均用的手下,赵均用式微投奔这旧日手下,设计杀死毛贵,终又死在毛贵部下赵继祖的手里。也是一场唏嘘。
穆玄苍把如何到了安丰投奔刘福通,刘福通又是如何宽慰安抚韩林儿。到山东走了一趟的韩林儿被毛贵吓破了胆,也不得不认清现实,不是谁都会像刘福通那样纵容他,谁也不欠韩家父子的。因韩山童要造反,刚刚盟誓,还没动手便被官府捉去杀了,韩林儿及其母亲杨氏只能东躲西藏,过得人不像人。他们同刘福通短暂冲散后,很快被刘福通找到,之后在杨氏的主持下,韩林儿成为了刘福通手里的傀儡皇帝,在安丰建制。
沈书听得有点同情韩林儿了,不是自己一刀一枪杀出来的朝廷,底下人不服要造他的反,甚至像提溜小白兔似的把他推到铡刀下,就再寻常不过。草莽英雄,时也运也,拼的从不是礼义廉耻,而是刀林箭雨。
造反是家业,是刘福通的天下大计,却未必是韩林儿的志向。这些话同穆玄苍说没什么意思,沈书低头喝茶。听见穆玄苍继续说了下去,到安丰后,北伐三路大军继续冲击北方的蒙古政权。三路大军进度与刘福通的设计完全不同,以至于根本无法互相配合,反而顾头难顾尾。今年春夏时,汴梁灾厄不断,察罕帖木儿发动秦、晋全部官军围剿汴梁,历时三个月,汴梁城破,刘福通仓促逃回安丰。
“大概要重整残部,刘福通不会轻易放弃。”穆玄苍喝了口茶,筷子在盘子里拨了几下,最后停下。
“查清楚路上追杀你们的人是他派来的吗?”沈书问。
穆玄苍看着他,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沈书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寒意,穆玄苍离开隆平后,韩林儿被他换了四个地方住,藏得滴水不漏,路上多次易容改装,都是带张隋一块去办的,应该没有问题。
沈书又问马枣。
“他回大都了,马枣是我留在京师的坐探。”穆玄苍的话戛然而止。
“阮苓,不是魏王的人。”沈书观察穆玄苍的表情,就是穆玄苍也有点意外,沈书放心了。康里布达做出过猜测,穆玄苍会不会给的是假情报,沈书一直不愿意相信,沈书没什么证据,他只是直觉穆玄苍没有骗他。现在看来,穆玄苍不知道这事。
“康里布达查到,阮苓是个双面间谍,明里,她是魏王孛罗帖木儿的心腹。暗中,她为镇守大同的孛罗帖木儿效力。阮苓到隆平找过我,她同我师父似乎有什么交情。”从沈书看,很可能是“旧情”,阮苓对也图娜的仇恨太明显了。
“孛罗帖木儿……”穆玄苍微有失神,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令他有点恍惚。
“阮苓一直试图拿走传国玉玺,这个你是知道的,当初康里布达带来了玉玺,我师父说是假的。”
“我知道。”
沈书点头:“对,嗯,后来这方假玉玺应该是毁了。”
“是毁了。”穆玄苍道,“你们怎么发现阮苓是孛罗帖木儿的人?”
沈书把达识帖睦迩的侍卫长哈赛因被康里布达套出来的话拣重要的同穆玄苍说了,又将自己所知道的大都的形势分析给穆玄苍听。说完沈书才想起来,穆玄苍撤到北方,暗门信息网广布,他应该比自己更清楚都城之内的情况。
沈书不大好意思地说:“班门弄斧了,不过我看中书左丞相太平是个好官,若有机会,想见他一面。”
“见到他又如何?”穆玄苍道,“他不同意内禅,是因为忠于皇帝。派两部尚书前来办漕粮,是他职权所在。现在除了义军和官兵,都要造皇帝的反。你去见他,以什么名目和身份?”
沈书没有提穆华林让自己去给妥懽帖睦尔送信的事,但穆玄苍的话突然点醒了他。双方所处的阵营不同,从世祖忽必烈始,数十年过去,蒙古人被奉为正宗已久,其实哪怕是汉人,也承认孛儿只斤家的皇位。但沈书自己,不只是穆华林的弟子。沈书站在了朱文忠的背后,也就是选了朱家,替穆华林送信,也许是一个颠覆天下的好机会。
“怎么了?”穆玄苍在沈书的眼前晃了一下手。
沈书回过神,身上冷汗涔涔,双眉一挑,喝了口茶平复心情。
穆玄苍看沈书那脸色发白的样子,以为他是困了,谈这么久,外面已传来鸡叫声。穆玄苍便匆匆几句话,说了宗茹已说动徐寿辉去龙兴,这次是下了大决心,不会变。
沈书恍恍惚惚的,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