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怎么了?”纪逐鸢手指略微用力,推了一下沈书的头。
“真好啊。”沈书略微出神地说,“爹娘死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人陪着我。”
“嗯,到处都是你的哥哥。”纪逐鸢酸溜溜地说。
沈书哈哈大笑起来,往纪逐鸢腋下挠他,纪逐鸢本就不怕痒,翻身把沈书按着,手挠他的胳肢窝,沈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满床打滚,连声讨饶。
灯还未灭,沈书闹得满脸满脖通红,纪逐鸢温柔地吻去他眼角的泪,狼一般低头寻着沈书的脖,一口咬下去。
到了十五,沈书带张隋和纪逐鸢两个前去赴会。刘斗再见到纪逐鸢,脸色一变。
沈书客气道:“打小跟着我的,不带他俩出门就啰嗦个没完。他俩的嘴都严,留在外头给我们守门。”
刘斗只得勉强点头。他却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来,因此见沈书还带俩打手,难免心有不满。只是他有更迫切的事情,也只得按捺住情绪。
刘斗请客的地方,是隆平城中有名的花楼,沈书听人说过,这楼里光陪客的娘就有三百余人。花名在外的也有十好几个,周仁待客时常请这里的娘到船上去。另外还有三个南戏班,从晌午饭点儿之后,就在这楼里轮番唱到深夜,更时常有书会才人们的盛会,那时响当当的角儿们都是座上宾,同撰写戏文话本的文人面对面坐着,切磋技法唱词。自然,大家都是芸芸众生中低贱如泥的那一层,互有珍惜怜爱之意也属寻常。
已经过了酉时,天还没黑,不过花楼里也热闹起来。刘斗数日前便包下了这个小院,坐下来后,沈书只能隐隐听见外头远处有人语声,院里是很清静。
等到菜上齐后,刘斗打发小二郎一块碎银,便叫他不要再来打扰。
“贤弟请。”刘斗服襕衫,戴儒巾,与前两次见面大有不同。前两次他穿的都是武袍,似乎是个能打的。
“叫刘兄破费了,不知兄有何事,要另辟地方再谈?愚弟愿洗耳恭听。”沈书从善如流,脸上端着笑,该吃就吃,确实不跟刘斗客气。
刘斗一愣,没想到沈书这么直接,他喝了口酒,借酒意凑近些许,低声问沈书:“那日主簿说得有理,蒙古人也好,诸色人等也罢,都是外族,还是要咱们汉人做皇帝的好。”
“话是这么说,到今日可再无赵家人出来振臂一呼了。”沈书原以为刘斗有什么要事,没想到他只是憋坏了,大概那天晚上听沈书一席话,有些不足与方国珍的手下谈论的事,竟跑来同他这个说是同僚,也算不上同僚的外人谈论汉人要做皇帝的“大事”,还摆出这么大个阵仗。
“民间亦有些传闻。”刘斗的目光反复在沈书的脸上打转,迟疑道,“我听闻文丞相避难扬州,他身边有几位侠士,藏在民间。”
不等刘斗的话说完,沈书心中已兴起惊涛巨浪。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分毫,笑夹了一筷笋丝,慢条斯理地吃。
刘斗则目不转睛地看沈书,心里在掂量眼前的人到底听没听过这流传甚广的传闻。刘斗缓了缓语气,说:“若真有此事,历经百年,怎么也该有动静了。如今天下处处是反旗,正是绝佳的时机。”
“荒诞无稽的传闻罢了,刘兄不会真信吧?”
“怎么是传闻,浙东、福建一带多有人传说此事,要说百年也不算长久,与闻者多还活着,我看是确有其事。”刘斗唏嘘道,“也是那日听贤弟提起崖山之变,我才想到这则传闻。本以为贤弟知道些什么……”
沈书半闭着眼,偷偷观察刘斗的表情,看他不像撒谎。沈书便放下酒杯,叹道:“就算有又如何?赵家的人别说被杀绝了,就是祖坟也叫人刨了。要论天下正宗,宋往前有唐,唐往前有隋,这都数得尽?就算现在冒出个人说自己是赵家的孙,恐怕也没人为他卖命。只不过,你我两家,都是没大志气的。”沈书摇摇头,吃菜喝酒,言语间尽是失意丧气。
“盐贩靠不住,都是拿命换钱的东西,焉有大志。”三杯黄汤灌进肚,刘斗不禁吐出了心里话,“就说大都多少人饿肚,不仅人吃人,还是兵吃民,买好人家的小孩儿去吃。全是些猪狗不如的混账,做这些遭天谴的事,天上早晚落下个雷来把他们劈了。”
沈书坐起身,嗤道:“天要管用,至于年年一死数十万?”
刘斗脸上发苦笑。
“咱们也不过是听命于人。”沈书侧身靠在桌上,一手搭住椅靠,盯住刘斗说,“刘兄若真的怜悯百姓,何故要同我作对,把事儿一拖再拖。”
刘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许久,张了张嘴,一巴掌拍得他自己的脑门啪一声响。
“不是与你为难,贤弟试想,这批粮食到了京城,难道会进老百姓的米缸?”
“但要是没有这批粮,吃人的畜生只会增多不会减少。今岁日难过,眼下又有蝗灾,京师附近几个州都遭了灾。冬天漕粮进不去皇城,驻守京畿那些蒙古兵不吃饭?就是没有仗打,他们也是骑在汉人的头上,吃汉人的肉,喝汉人的血。去岁大都城外尽是万人坑,恐怕今冬要刨开野坟葬新鬼,地皮就那么大,连做死人也得挤一挤。”沈书道,“有了这批粮食,好歹能得个全尸。运气好还能吃上一顿饱饭,不至于饥寒交迫。”
刘斗停了酒杯,望着沈书说:“贤弟给我一句实话,你家主公到底是不是为了占我家的船?”
沈书无奈叹了一口气,坚决道:“真不是,平章大人常年盘踞海上,只有平章大人才有载重八|九千的大船。大都要八十万石米粮,若用隆平现有的船只,来回得多少趟,又要耽误多少时日。再说我家主公,同你家主公,现在也算是同僚,何必自己人算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