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才语罢桓王念旧,她便说出什么“好马不吃回头草”的理论,若要细究,这话必算是大逆不道。
且以杨氏先前挑衅她的态度而言,如今怎么着也该对她挑挑刺儿,再生一番事端,可杨氏仅是一瞬发怔,转眼又拾起媚笑嘴脸。
“原是一场误会,郡夫人何必生气,您一贯心胸宽广,万不能因此就怪罪妾身,若郡夫人恼怒而不愿施展舞艺,那妾身可得朝诸位贵人挨个赔不是了。”
进可攻、退可守,这般作风倒让自小修习排兵布阵之术的裴如信直皱眉头,他沉下脸色故意将手中酒盏磕在案头上,冷言道:
“郡夫人体弱,闭门谢客已有半月,今日赴宴乃是强打精神,主家尚愿召舞姬前来助兴,阁下又何必苦苦为难?”
“裴将军言重,妾身不过——”杨氏正要转圜几句,却被承乐公主截了话。
“哟,仅是一支舞,怎么还成了为难?叔郎如此心切,难不成……还有别个意思?”
纤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凤雕玉杯沿口,承乐公主半侧身子冲裴如信挑起眉尖儿,一脸“我知晓”的张扬笑容。
这一出声,“崔清婉”立刻明白先前崔皓羿为何怎么也不认为对方能行“打一巴掌再给一颗枣”的手段了——就现今局面,承乐公主这话真的让人没法评价,起码,可以说是立场极其不明。
不是之前还在花苑里拉拢自己么?怎么开始帮杨氏言语?是听不出杨氏在挑衅自己,还是看不出裴如信在帮自己说话?
啧……不能吧,堂堂一朝公主,不应该是最工于心计吗?不会真因为受宠就这么没有城府吧?说好的想做皇太女呢?真就一点心机也没?
“崔清婉”深叹一口气,似乎要将心中怨诽一并吐出,而因对方开口称呼是“叔郎”,是强调与裴如信的亲属关系,所以她也没什么身份插嘴此时对谈。
“某生性鲁直,最不会行迂回之言,听闻崔侍中前日力荐胡协律出使回鹘,殿下何不做个顺水人情、高抬贵手呢?”
“确实理应如此。”承乐公主勾勾手指,示意近侍加重摇动团扇的力度,转而她又捏起一颗冰水浸过的葡萄挤落至玉杯,和着酒液晃了晃。
“可本宫记着也是在前几日,叔郎回拒了元戎的晚宴邀请,本宫向来护短,最不舍夫君失落,叔郎此次请求,本宫说什么也要驳回。”
“若因臣失礼,殿下责罚便是,何苦——”
“镇朔莫急,公主不过与你戏言,万不要当真。”
楚王嗓音忽近,应声而看,原是他已离开渠边,踱步靠前,只是在尚有几尺距离时他又忽地折转,停在那跪呈食盘的侍者身前。
广袖半掩执起银刃,楚王慢条斯理地划开炙鹿肉,挑起一片送入口中,待细细咀嚼吞咽后方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意侧过脸来。
“不过如镇朔先前所讲,郡夫人闭门静养已有多日,现下正该以舞舒筋活血才是。”
“楚王殿下!”
“三郎这话倒有些意思,”承乐公主眼波流转,自渠畔醉卧的桓王扫向割肉的楚王,最终落在裴如信紧绷的面容上,“叔郎,你再要代行推辞之言,那本宫也得代行长嫂之责,帮你向郡夫人讨个身份了……”
“姑母不是总夸赞璨儿琴艺精湛么?难道这也是戏言?”
李璨儿抱着曲颈琵琶突然离座,系在她髻上的绸带缀珠随着起身清脆作响。
“叔母她……不,崔、崔郡夫人既在休养,还是不要勉强,姑母就让璨儿再奏演一曲助兴,可好?”
听罢此言,楚王忽将短匕掷在食盘上,惊得侍者一颤。见状,他未有斥责之言,只是掏出袖间绢帕擦拭嘴角,回身佯怒道:
“璨儿这话是在帮谁?难不成镇朔的宝驹真抵得过你五王叔送予你的千枝冠?纵是如此,也该牢记三王叔的教诲——先帮亲后帮理。如今倒不能忍忍这‘肺腑之言’?”
“我……”
“楚王言重,下官所赠不过是军中易得,哪里比得上桓王用心?今日既是县主生辰宴,自当以小寿星心意为准。”
“镇朔当真好胆量,莫非公主所言非虚?你果真……呵,你既有心思,可要琢磨些手段,我那五弟多是不羁,但执着起来,疯魔得可怕。”
……
冰鉴内晶魄消融,但屋内燥热不减,而暗藏机锋的争执更为此处增添了几分无用的灼意。这些围绕她而起的喧闹,细听起来,竟无人在意她本尊。
“崔清婉”藏着神色向屋内这几位挨个窥探——
盛王借与旁人高谈而充耳不闻;承乐公主看似应和杨氏实则在要挟将军叔郎;楚王笑意不明,只是到处帮衬几句;那素来寡言的裴如信此刻却向多方辩驳;角落里,还有少年太子一个劲儿地冲李璨儿使眼色……
真是荒唐。
末了,她望向醉卧软榻的李澈,瞬时又安下心来——总归这个最难缠的人无力搅和,她就是舞上一曲又有何妨?
众人言语炙烤难耐,她倏然起身,任妃色裙裾在锦毯上旋开花瓣:“诸位何必起口舌之争?妾身愿献丑。“
声如清风,满室烛火都在她低眉颔首的刹那晃了晃。
裴如信皱起眉头,却在看向她时被那搭在单薄肩胛上欲飞不飞的浅姜色披帛止了话头,眸色翻涌间,他终是沉默着将半盏冷酒灌入喉中。
楚王、承乐公主皆是笑而不语,唯有最初提议的杨氏击掌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