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每日在伙房里,努力去听周围人说的话,尝试想要学会越地的方言。哪怕不学会,能做到听懂三成也是好的。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半个月后,她开始能听懂一些。越地的方言与雅言的确大有差异,但并不代表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两者很多用词都是一样的,差异更多的体现在强调上。
雅言声调简明,语速适中,越地的语言却软且腻,语速偏轻快。尤其越人喜欢将很多词连在一起说,因此听来更加让人迷糊。
人的潜能总是一点点被逼出来的。
在皎皎鹦鹉学舌般开始尝试说越语后,伙房里的其他越人看她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待她的态度明显熟稔亲近了些。
夜晚睡在帐篷里的时候,大家聊起天来,渐渐也愿意带着她。
其中,自称叫柳叶的越地妇人待皎皎是最好的。
她同皎皎说:“我曾有一个女儿,如果能长大,现在应该是和你一样的年纪。”
“如果”一词说出来,很多话自然不必再问。
皎皎默然不语。她和芸娘相依为命,听到柳叶的话后,难免想起自己和芸娘分离的事情。
完了,不能想这个。一想起她娘,皎皎就忍不住想要哭。
她其实已经很坚强了,但没办法,芸娘就是有这个本事,能让皎皎只是想起她一个名字,所有坚硬的盔甲便在瞬间破碎落下。
吸了吸鼻子,不想吵到其他人的睡眠,皎皎悄悄离柳叶更近一些,低声道:“我和我娘分开也很久了……我从没和她分别过那么长时间。我之所以从殷地跑出来,就是想去找我娘。”
结果没想到从殷地跑出来,兜兜转转却来了这里。
柳叶知道她的经历,想到她年纪不大,不由心生怜惜。
乱世多怪事,她叹了口气:“几个月前,差役还不是什么人都带走的……只是国君最近下了命令,要征十万人去与殷人作战,差役把附近几个城市掏空也没法找到这么多人,只能看到人就带来军营充数,争取凑满十万这个数字报上去。”
出于体贴,柳叶尽量把话说得又轻又慢,确保她能听懂。
皎皎听得艰难,但还是懂了大半,听懂后当然怒火高涨。
越王!又是越王!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国君!
皎皎早前知道越王行事荒唐,但此刻他的荒唐隔着千万里害到她身上,她还是忍不住对他恨得牙痒痒。
但凡他对战事多了解几分,对这些殷、越边境的城市多了解几分,他都不该说出这个数字!但凡他务实一点,又怎么会害得她沦落至此,害得这么多无辜的越人沦落至此……
皎皎问柳叶:“你也是在路上被差役捉来的吗?”
柳叶愣了愣,笑了笑:“我是自愿投军的。”
这年头还有自己来军营的?殷人强大,越人节节败退,军营又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她为什么要来?
皎皎眼睛圆睁,一时难掩惊讶。
柳叶垂下眼,平静道:“前几年战事刚开始,差役征兵,说是每户要出一人,我丈夫因此从了军,独留我和儿子在家等他归来。谁知去年年末的时候,我在家坐了一晚,也没等到儿子回家。后来街坊告诉我,说是他在路上被差役带走了,补的就是十万人的缺。”
顿了顿,她继续道:“街坊劝我走,说这里不安宁,我却不知道天下之大,我一个人到底还能去哪里。思索一夜后,我便来了军营里,做了这里的厨娘。我心里是希冀丈夫儿子都在此处的营地的,这样如果他们还活着,或许能尝到我做的饭菜。”
又是一个“如果”。
皎皎急急去捂眼,不敢让柳叶看到她眼中的泪。
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从帐篷里随便拉一人出来,这人的经历都要比她更加荒诞、更加可怜。乱世之中,谁又配怜悯谁呢。
和柳叶的这段对话被两人同时尘封。
皎皎一日比一日迫切地想要离开。她渐渐察觉到,这里不仅是营地,还是苦难的黑洞,再不走,她将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战事越来越紧张,从之前的半月一次到后来的十日一次。
差役抓来男丁便往前线送,抓来妇女便送到伙房或军医那里,做一些简单的后勤工作。
普通人不允许在营地里随处乱逛,皎皎踩点观察的时候不多,只有趁着帮厨娘们抬大锅饭出去的时候,才能稍微看一看附近的环境。
差役们看守得紧,营地周围的栅栏围又得高,军营顿时变成一个大牢笼,困住了里面的所有人。
一筹莫展之际,忽然来了一名伍长,从伙房随意挑了几人带了出去。
皎皎是被挑中的几人之一。
伍长当然不是没事来找他们的。
他把皎皎几人带到另一群人面前,道:“清理战场的人员短缺,你们一人选一编队进入,以后除了烧饭,还要同这些人一起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