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斯通只管他一个人叫老师(先生)。
班级里除他之外还有六七位老师,但对别的几位教职人员,吉斯通的称呼只是在其姓氏后加个“さん”罢了。
吉斯通微微侧过身来对着门口的他,手掌在解开纽扣后宽松的袖口包裹下只露出一半。
学校里有些人对此的理解是吉斯通同学并非日本家庭的女儿,对于礼仪称呼之类的规矩了解不深,或许能和他们普通日本人交流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他知道不是这样的。
吉斯通的五指点在课桌的一本书上,那正是他遗落的教材。
她的嘴角含着一抹笑,那是一种不该出现于国中三年级少女脸上的基于成熟理性与别样感性交糅的妖冶。
作为吉斯通的国语老师兼班主任,他知道吉斯通热爱文学。
“谢谢,是你帮我保管了这本教材吗?”
“不。”吉斯通摇头,“是我在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把它偷来了。这样一来,我就一定能等到老师了。”
“为什么?”他也差不多习惯了吉斯通的语出惊人。少女明明可以说是“拿”来了这本书,她却主动将之定义为更加恶劣的偷窃行为。
当然,聪敏如她事先也知道,不论是用哪种说法,面前的教师都不会对她发火的。
“因为……”吉斯通回过头去,那个方向是学校中央广场的花坛,“我上课的时候就觉得,今天的夕阳时分,或许会美不胜收。”
他来到少女身边,循着她的视线看去,花坛在精心栽培过后排列出整齐而明丽的图景,本该是如此的,然而夕阳低垂,黄绿青蓝紫都已经难辨,想来再过不久都要融为一团又一团漆黑。
唯有几株四散的杂花,在昏暗的夕阳下红得有些惹眼。
“老师你也看到了吧,那些花。”
那鲜红如血的花,花瓣倒披,花柱四射而指向澄空,单调的茎上不见陪衬的绿叶。虽然不受栽培者的欢迎,但并非名不见经传的花种。
“学名石蒜,又名彼岸花,在日本被讹传为曼珠沙华,有毒,常种在坟冢四周,是幽灵花死人花,可见于山石断崖,得名天涯花天盖花,在韩国叫相思花,花叶不相见,因此是不义之花。校长是个迷信的人,见到它就要亲手除个干净,可是季节合适,每一场雨后又能窜出几朵新的来,我老看到她在花坛前气急败坏地亲手将它连根拔起。校长为什么非要一次次摧残它呢?它本身没有错,不过是带点异样的美,又很好生养罢了。”吉斯通按住了班主任正欲悄悄抽走教材的手,身子一倾,靠近了几寸,碧眼慵懒而晶莹,“既然它已经有过那么多名字了,再新添一个也无妨吧?我正好想到一个合适的。”
“是什么呢?”
“‘老师’,如何?”那带着显着欧美特征的双唇轻启。
“但愿不是我自作多情,它和我有什么关系吗?”他对花朵没有什么研究,却是知道一般情况下老师们不会喜欢在教师节收到死人之花的。
“我最喜欢老师了。”而她却没有回答,转而说出了不明所以的话来。
“你也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吉斯通。”他并非不会应对,因为吉斯通不是第一次突然这样告白。
“我最喜欢老师了哦,不管老师曾经被怎样对待过,不管老师选择怎样过活。那个芦毛的老女以入职条件为名亵渎你也好,身为她好姐妹的妈妈拿你当出轨对象也罢,你总是那么坚强,被摧残多少回都能在第二天像个没事人一样神采奕奕地给我讲夏目漱石和雨果。”
不论多么努力地无视过去与逃避当下,残酷的现实终究不会彻底放过他。
“老师居然把日子过得那么心安理得,我实在是佩服呢。太太还蒙在鼓里吗?我猜已经多少察觉到了吧,自家的丈夫总是很晚才能回去,学校里总给老师一个资历不深的年轻人安排太多工作。不过倒也正常,打从一开始老师就是不义的,结婚也好转行也罢,全部都是为了逃开最喜欢的赛马娘所做的妥协吧?你的眼里从来就没有叶子。”
哪怕只是活在美好幻象中的权利,这只有一个答案的现实,也不会画个圈给他通融过去。
“真遗憾,还是没能逃掉呢。”
意图抽出少女虎口的手,早在下决定前就被紧紧箍住了。
“因为我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老师了。”
“吉斯通……不要……”
“就算老师是有毒的,就算老师是不会只属于我的。”
少女单手宽解衣物,而后在他再次张口的一瞬间以舌头把下一句无意义的规劝堵在喉间。
“毕竟无论如何,老师都太美了。”
在快速坠落的艳红夕阳下,石蒜花默默地绽放,少女在表达积压太久的爱意,未过而立之年的男人无声地哀嚎。
……
这是一个温馨的小家。女主人独自坐在沙发上,温和的表情中带点释然,又带点无奈。
丈夫大概是又被耽搁了,她差不多也该习惯了。她知道她所深爱的那人有着永远无法卸下的重担,那是在他上一份工作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不过好在她并不孤单,她抚摸着肚皮,那里面有一个新的值得她爱的生命。她要呵护自己的骨肉,断然不能让他们夫妇的不幸延续到下一代。
可惜,在她走后三年,在丈夫走后十八年,他们血肉的结晶还是成了鲁铎象征的训练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