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拉着双双长长的人影,那后头,朱门炽烈地烧着,满园的红灯递嬗点亮,像与日争辉的火苗子,笼呼啦啦地像南角烧去,一路摧枝折叶,烧到望露林间,戛然而止。
天色将倾,照不明林间黯然。黄昏里气温直沉下去,风轻露起,笼来一层薄薄的雾。席泠送客归来,穿着大红素纱圆领袍,素纱底下绣着龙凤呈祥圆补子,戴着乌纱帽。
蓦地像鬼怪志异里走来的书生,一步一步离经叛道地,去会他枉顾天条,人妖殊途的情人。
抬眼见箫娘在木台子上坐着,翟冠搁在了屋里,连通袖袍也解下来,只穿着里头石榴红的对襟软绡长褂,仰头看烧红的晚霞,被竹梢切碎了,几如胡乱散落的山火。
席泠在远处望她一会,就剪着手走过去,“不在屋里乖乖等我,跑到这里做什么?”
“屋里有些闷。”炕桌上乱堆着几十张大红洒金的请客贴,她拣起一张在手上扬一扬,“写了这些又没散出去,烧了吧。瞧,我搬了炉子来,正好拿它们烧茶吃。”
席泠向着她盘腿坐下,歪着的眼有些不怀好意,“真是怪了,咱们拜堂行礼,难道不是为了洞房花烛?你倒有闲心在这里点了炉子烧东西瀹茶。”
箫娘剜他一眼,不知是不是衣裳映的,脸有些红。她避着话不去理他,更不能告诉他,她真是有些害臊了,坐在那屋里,货真价实的新娘子,等着新郎官回房,等得心里有些羞怯。
这整整一日,繁琐的穿戴打扮,耗着时辰,叩首天地,耳边是家仆们一声一声的恭喜,一切她都未曾经历过。这么晕头转向的新鲜里,好似他们的关系也是新鲜的,连那张床,也有些陌生起来。所以她跑到这里,躲避着。
她遮掩着这种陌生的羞赧,将帖子抱在他怀里,“快,点烧了,搁在屋里,你那案上也堆满了!”
三令五催的,席泠只好摘了乌纱,复站起来,一张一张朝炉子里扔。天色彻底倾倒,靛蓝昏暝,炉子里的火却窜得老高,林间是火与浓秋也烧不毁的暗绿。
席泠侧身对着箫娘,歪歪斜斜地站着,石榴红的圆领袍被晚风拂动,火焰也被拂动,像在他身前身后,无处不在地烧着。火光映着他的脸,黑漆漆的瞳孔在跳动,鼻梁上也有跃动,仿佛满是热烈的情荡。
箫娘的心窝子里也似烧起来,不好再看,便把眼落到炕桌上,摆弄茶器。席泠听见动静,睐目看她,炕桌上点着红烛,用枯黄的绢罩笼着,她的脸被暗红的衣裳衬得格外白,似挂了白釉的瓷器,等着人砸碎。
他轻浮地笑了笑,调侃道:“还真要吃茶?”
箫娘听见他那副嗓音,轻飘飘的浮着慾,好像林间起的夜雾,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她翻茶盅的手抖了下,亏得没抖落了杯,叫他笑话。她心乱如麻,假装镇静,“不吃茶叫你烧炉子做什么?”
席泠将最后一张贴散漫地丢进炉中,提了铜壶搁上去。火焰萎靡,天色顷刻暗下来,原来业已黑夜。他从黑暗里朝灯走来,衣袂在身后摇飐,似暗红的一抹血痕,“好,依你,吃茶。”
两个对案而坐,静待水沸。然而水还未沸,箫娘先在他灼灼的目光里滚沸了心。她有些发窘,朝上头望,上头廊下点了一圈红红的灯笼,半明半昏,屋子里又还未亮,敞着门窗,红灯成了一片艳魅的茑萝。
箫娘只望见上头一半,黑压压的青瓦向着乌泱泱的天,鬼魅缥缈的灯火,照得几间屋舍像戏文杂剧里荒郊野岭的孤宅,随刻能幻化出一位美艳凄丽的狐妖精怪。
她朝上头一指,“你瞧咱们的屋子,像不像住着精怪?狐狸精,长得顶美那种,看你一眼,魂儿也给她摄了去。”
“嗯?”席泠跟着眺目,须臾收回眼看她,带着心照不宣的笑,“不错,是有一位,倒不似狐狸精,我瞧着像一缕花魄修成的人形。”
箫娘待要驳他,扭头对上一双调侃的眼,将她望得意乱。她要真这么跟他坐着吃茶,只怕能吃到天明。这遮掩的布是她扯出来的,少不得得由她扯下去。
她抿抿唇,绕着炕桌朝他爬过来,“我有些怕。”趁势爬进他怀里,半生的风情都眨在眼里,“阴森森的,像是有鬼。”
“什么鬼?”席泠揽着她,暧昧地笑着,“依我之见,大约是个专摄男人精魄的美艳女鬼,先装得良家妇人一般哄着男人,其实满心思想的都是如何将男人骗杀了。”
他故意把“骗杀”二字咬在牙尖磨一磨,像把什么细细地嚼碎了,有些得意。箫娘心虚得红了脸,要由他怀里避出来,又被他揿回去,揿枕在腿上,“我自投罗网,你又跑什么?”
箫娘仰着脸,在他黑漆漆的眼里打转,晕头转向地望着他埋首下来,“你把外头一层繁琐的衣冠都先解了,不是为了便宜我么?”
说中了,箫娘有些颜面扫地,“我才没有!是在屋里闷的。”心里却如尘埃跳荡,等着他的嘴贴上来,手贴上来,一切一切都贴上来,压制她,剥解她。
席泠一向能看穿她的扭捏,他们好似天生一对,正因她做作的扭捏,他往往高涨慾念,“那你心跳得这么快做什么?”他把手揿在她心口,放浪地笑着,然后把她扶正在怀里,盯着她的脸,“我渴了。”
箫娘在他怀里,神魂是迷蒙的,分不清天南地北。天色太暗,她高高仰着头,竹梢上挑着一枚月痕,淡淡的浮白。
他说他渴了,她有什么可给他饮?她以女人的本能,把腰背仰着,将自己送给他饮。这也是一个男人的本能,席泠像个孩子似的咂,其实什么也没有,或许有,是从别的地方淌出来。只为适应他高起的念头。
昏天昧地里,他们回归到最初的本质,箫娘觉得她是因席泠而生的,起码,她是为他变为成适合生长的土。席泠也觉得,从她逼仄的道路去见她的心,是他作为男人天生的使命。
喜服堆在他们周遭,从前在铺天盖地的黑夜与盛放的红里,被洗净。所以过往不在,未来不来,席泠忘了前因后果,竟然问她:“会流血么?”
箫娘蹙着额,咬着唇,朦胧的眼却有些挑衅,“你杀了我好了。”
席泠凶悍地笑起来,像野兽那样将她猎杀,间隙里盯着她的一切神态。偶尔,他觉得这种放肆带着些绝望的色彩,好像是在凋敝前的一场怒放。
箫娘无能反抗,她接受他一切本质里粗鲁的野性,像他一直承受她对富贵直白的贪婪。直到她失了声,只能从哑涩的嗓子里哽咽。
直到天亮前,她送他一身碎裂,他则赠予她一额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