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芳草,变幻莫测,关于这些日复一日的微妙变化,昔日教谕白丰年显然有些错愕。他实在没料到,从前的属下摇身一变,竟成了他的上峰!
他忙拉着赵班头在廊下窃问:“里头坐着的县丞大人,是不是席泠?”
赵班头往内堂中瞥一眼,扭过来似笑非笑地睇住他,“正是他老人家,白主簿慌什么?莫非……是从前在儒学里,与席大人有什么过节?”
“岂敢岂敢……”白丰年讪笑两声,心内乱打鼓。真是世事难料,他好容易求陈通判谋了个主簿之职,谁曾想人席泠一朝飞天,成了他顶头的长官!
“既没有,那进去吧,这里站着做什么?进去领了扎付,就好上任了,自何主簿调任应天府,还有许多事搁置着没办呢。”郑班头瞧好戏似的拿冷眼催促。
白丰年揩一把汗,肥肥的身躯跟在他后头摇进内堂。席泠正在案上瞧朝廷推行“一条鞭法”的细策。抬眼见他,慢悠悠搁下扎付,“听说今日主簿到任,不曾想竟是老相识。”
太阳晒出白丰年满脸油汗,偷眼窥上,但见席泠面容岑寂,眼藏暗锋,跼蹐得他不知脚该往哪处站,深深作了个揖,“是是是、卑职也不曾想到,又与大人做了同僚。听说上年老太爷过世,卑职原惦念着去吊唁,不想家中死了房小妾,叫绊住了脚。”
“白主簿客气。”席泠欹在案后,笑眼冷睨他,手掷一纸公文,又将朝廷新策推到案前,“既然是老相识,咱们就不啰嗦了。这里是你拜任的扎付,县尊今日不在衙内,你到内堂去,把这本新策誊抄百份,带着差役,先往各家商铺里推讲新策。”
真格是朝夕多端,谁料今番尊卑颠倒,往商户里推行新策原是差役们的事情,可县衙二老爷下令,白丰年岂敢不尊?他战战兢兢上前取公文,“卑职尊领上命。”
席泠眱着他微颤的胳膊,心里不由添了两分畅意,不露痕迹,“这些事情本不该亲劳白主簿,可底下的差役不及白主簿是举人出身,只怕与商户们说不清,反耽误了朝廷大事。”
“卑职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去吧。”
赵班头复领着白丰年往前衙内堂去,沿途转眼,见他汗不停,暗暗好笑,“哟,主簿老爷热得这样?我没觉啊。”
“体胖、体胖……”
白丰年陪着笑脸,心里细细计较一番,虽说有陈通判的门路,可到底席泠是顶头上峰,倘或他怀着旧日之恨,往前给他使什么绊子,就是陈通判也无法……
淡淡思虑间,冷不丁想起席泠得罪过定安侯府的那个传闻,便把心一横,势要将县衙复用席泠的消息走漏给侯府,只怕才弹压得住他!
白丰年此念暂且不题。却说蝉聒初夏,席泠出衙归家,正是云翳轻聚,晴光半敛,南京的夏雨水雨说来就来,走到秦淮河岸,不防暴雨猛至。
他撩着袍子跑回家,甫进门,正撞见箫娘撑着把伞出来,“我还估摸着这时辰你在路上,要打伞去接你呢,谁知你就跑回来了。”
席泠接过伞,掣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回屋檐底下,收了伞靠在门前,弹弹身上的水,“今日怎么过来?”
箫娘前两日就时时惦记着要过来的,可自从那一抱,像抱得她忽生廉耻似的,陡地想起些男女之别。
她一个年轻女人,他一个年轻男人,她要来见他,总要寻摸个妥当的借口,瞒瞒他,也瞒自己……
于是她扇着睫毛,拿眼溜他,“上回何小官人托我给绿蟾带话,我前两日偏给忘了,今早想起,就过来了嚜。”
“去过了?”
“还没呢,一会子就过去。”
他把袍子弹得啪啪响,箫娘觉得她遗落在他肚子里的心,也跟着被拍得狂响。
倘或席泠留心,就会发现,她今日打扮得明艳而魅惑,穿的是烟紫的对襟短褂子,里头半裹雪紫的抹胸,底下扎的普蓝的裙,还多此一举地挽了条葡萄紫的轻纱披帛。
可巧席泠穿的是黛蓝的圆领袍,同个屋檐下,好像箫娘这片紫的霞,沉淀在他这片将晚的天空。
他半倚掉漆的柱子,轻飘飘瞟她一眼,“我饿了。”
箫娘正恨不能跳在他眼前转个圈,问他她的新衣裳好不好看。冷不丁被他由风花雪月扯入烟火人间,怄得板了脸,“噢、敢情我不在你都是不吃饭的,饿了你同我说哪样?我该着是伺候你的?!”
席泠转背跨进门槛,身后大雨倾盆,遮掩了他低低的两声笑,“你不是该伺候我的?我的钱是谁拿着?”
琤琮的水帘下,箫娘怄得原地跺脚,“锅里煨了猪肘子!”言讫,她也偷偷笑了,掣着那碍事的披帛,往厨房里端饭。
正屋里摆好饭,雨便细下来,淅沥沥地,要收尾了。比及饭毕,雨正好停,云翳散开,露出半个太阳,瓦渠坠下的水珠闪着光。箫娘收了碗站在檐下,背后就是正屋卧房的窗,敞开着,席泠半个身子坐在榻上研墨。
那密匝匝杏树底下好像有条小小的彩虹,箫娘够出半身紧盯着瞧,树荫晃着地上的水洼,闪来闪去,又消失了。她疑心那只是个幻觉,就像席泠的怀抱。
“屋檐上滴水,仔细淋病了。”
席泠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将她的神魂拉回来,扭头看,他在窗户里提着笔写字。她摸摸后脖颈,确实有些冰冰凉,便咧着嘴笑,“你又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