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的半个月,因为连续不断的暴雨天,和消息闭塞,义诊摊上并没来几个人。沈盈缺每天除了被浇成落汤鸡,什么也没落下。
直到几个乞儿恰好路过,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让邱成他们帮忙治了腿上的湿症,和身上的疟疾,名声逐渐传播出去,过来看病的人才终于有所增加。
为了不暴露身份,沈盈缺此番扮作药童,和槐序、夷则、周时予,以及其他几个真正的药童一块,在摊子上负责切药、抓药,和煎药的杂事,闲下来,就和几个排队等就医的田舍翁、庄稼媪聊天。
沈盈缺脸蛋生得好,换了男装也依旧讨喜,加之她嘴甜如蜜,比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夷则,和如何也不愿摘下傩面的槐序都要受欢迎。很快,她就成了摊子上的吉祥物。
两个月下来,大家都乐意让她替他们煎药,来之前还会从家里给她带果子糕点,甚至病医好了,也爱过来找她说话。
“外头那些年轻的寸头,都被那帮胡人灌了迷魂汤,以为他们真把咱们这些汉人当自家人一样关照。哼,我呸!老头子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表面上跟你称兄道弟,扭头就‘蠢货傻子’地喊,压根没把你当回事儿,偏他们还上赶着认人家当祖宗。这不那什么王把青州打下来了吗?那些胡人立马就变了脸,原本城里闹个灾,还会开棚放粥,接济两口,现在连颗盐都不给。哼,等着瞧吧,等哪天那什么王当真打到家门口,你看那群胡人是先保他们,还是先踹我们。”
夕阳余晖下,一位齿摇发秃、身形干瘦的老爷爷,一手摇着“叮了哐啷”的破叶大蒲扇,一手抓着冒火星的干艾草驱赶蚊虫,义愤填膺地对沈盈缺说道。
刚想再说几句,希望广陵王快些打过来,把那群糊涂蛋全都打醒,陪他过来一道看脚踝上的崴伤的老媪便照着他脑门一顿削,“胡说什么呢。打战能是什么好事吗?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为什么不笑?”老爷爷抱着脑袋,不服气地哼哼,“我就笑,我就笑!我不光要笑,还要拍手叫好呢。如果那什么王真能把那帮胡人赶走,我就认他当这个皇帝!”
老媪叉腰,“有本事你就揣上这话,到衙门门口喊去,别专拣这种四下没人的时候,在一个四六不懂的小丫头面前胡咧咧。光打雷也不下雨……我就不喜欢打战,怎么的?只要能让我安安心心过好余下的日子,谁当皇帝,与我何干?”
“你……”老爷爷气得胡子乱飘,拐都没拄就直接跳起来,“无知蠢妇!无知蠢妇!让一个异族小儿骑在脖子上拉屎,就这么开心吗?能不能有点骨气!”扭头找沈盈缺评理,“你说说,这仗到底该不该打?”
沈盈缺一阵坐立难安,干笑着端来一碗新熬好的药,左哄右劝,总算将话题揭过去,起头又问:“那天讲的,关于左黎王和他兄长闹不愉快,趁他病重,偷偷将他藏在国库里的宝贝搬到自个儿私库里的事,可是真的?”
——这是前两日,沈盈缺煎药的时候,无意间听这位老爷爷跟人闲聊时候说起的。
事情大约发生在百年之前,汉人南渡之后。当时羯人正为打下洛阳庆贺,负责攻城的左黎王,和他当时正担任部族首领的兄长自然是首功,两位兄弟也很是谦让。可真要开始论,皇位该由谁来坐?这谦让精神就瞬间烟消云散。说不过就吵,吵不过就打,打起来就没完没了,以至于乾军都趁机偷偷打回来一座城。末了终于是那位兄长技高一筹,笑到最后。
左黎王虽认了这二把手的位置,心里却始终不忿,于是趁着他兄长晚年重病卧床的时候,带着人偷偷潜入皇宫,杀了他兄长,抢了那皇位,还把国库里一些前朝遗留下来的宝贝偷偷挪去自己的私库藏起来,什么千年雪参、万年蚌珠、神黿巨壳……应有尽有。
沈盈缺一算时间,对得上,便让邱成将治疗脚伤的时间往后推了推,让他多来几趟,自己好从他口中多打探一些消息,没准真能找到十二因缘莲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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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也t?是她在城郊摆摊两个多月来,两条白嫩的小腿被田间的虫蚁咬成豚蹄,十指全都磨出水泡,能得到的唯一有价值的线索。
大家都高兴不已。
周时予还背着人,偷偷上白马寺上了两炷香,捐了一大袋香火钱,就盼着老天爷开眼,让这消息给他们带来一些希望。
那老媪却摆手道:“孩子,别听他胡说八道,根本没有的事。真要有这么一座宝库,为何左黎王的侄子为父报仇之后,将整个洛阳都翻了个遍,都没找到?总不能是藏到天上去了吧?”
老爷爷哂笑,“你一个鼠目寸光的老婆子,自然看不明白。那宝库当然存在,不仅当时存在,现在也存在,就被那纵海王拓跋滋霸占着呢。前段时日他脸上生疮,夜里痒得睡不着觉,还让府里的下人去宝库里头找什么莲花,给他熬止痒的汤药。那莲花就是前朝宫里头留下来的,可厉害着呢!”
“哐啷——”
沈盈缺一个没留神,切药的刀子从手里滑脱,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小朵水花。
摊上其他人也跟着回头看来。
“看我,毛手毛脚,竟连个药都切不好。”
沈盈缺若无其事地笑,弯腰捡起刀,去旁边的水盆里清洗,指尖却因心头澎湃的热血而颤抖不已。简单一个擦拭刀面的动作,她做得荒腔走板,险些划伤自己的手。
好在两个老人家吵得正上头,倒也没发现这里的异样。
槐序机敏地过来接她的班,帮她洗刀,努嘴示意她继续去和那两个老人家聊天。邱成也很有眼力见地端来一壶新沏好的热茶,坐在老人边上,边劝架边哄他们润嗓儿。
沈盈缺暗道一声“谢”,深吸一口气走回去,正听见老媪扯着嗓子喊:“你又不是那纵海王肚子里的虫,知道他晚上睡不着,让人去那劳什子宝库,翻什么花?自个儿夜里都还睡得跟死豚一样,打雷都叫不醒呢。”
老爷爷红着脸,叉腰嚷嚷:“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虫,但架不住咱家隔壁小虎子的七舅姥爷在王府里头当差,亲眼瞧见了这件事啊。他还说那天折腾了一晚上,没找到莲花,气得那老小子拿棍棒罚了好多人,还亲自拿刀将宝库管事的脑袋给剁了下来。要不是底下人聪明,溜出去将那位孟神医请来,几针下去,帮他把脸上的痒意压住,说不定那天晚上,他府上所有人就要被他自己个儿给屠光咯!”
沈盈缺眼皮一跳,扭头看向邱成。
邱成也在看她,却是皱眉摇了摇头——显然他并没有听说过这位孟神医。
有意思,百草堂遍布南北,连蜀地山坳里头都有自己的分舵,居然在洛阳城会有没听说过的“神医”?
沈盈缺便故意道:“听起来,那位孟神医倒是个人物,几针下去,居然就把那痒疾给治好了?有机会,咱们真该去拜访一下。”
老爷爷却摇头,“诶,一个江湖术士,见钱眼开,跟你们没得比。”
老媪白他一眼,道:“神医其实算不上,但本事还是有的。偶尔庄子上有人闹个头疼脑热,都会去找他看看。就是诊金收得极高,大家都消受不起,所以名声不怎么样。你们要想去看他,我待会儿给你们指条路。”
“指什么指。”老爷爷嗤之以鼻,“一个江湖骗子……要不是他跟那纵海王说什么,他宝库里的莲花对他脸上的脓疮有奇效,会闹出这么多事?小虎子的七舅姥爷现在还躺在榻上起不来呢!我看他就是想拿看病做借口,套拓跋滋的话,自个儿去找那劳什子宝库。”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沈盈缺赶紧上去劝架,等他们情绪都稳定下来,又问:“那那位纵海王的府邸在何处?若是他脸疾未愈,我等倒是可以去府上拜访一下,帮他看看。”
见老爷爷面露厌恶,她赶紧打补丁道:“我们不是去帮他,就是为了救他府中那些仆役。他们应当都是汉人吧?胡人王族最爱欺侮汉人,我们赎不出来人,若是能用医术解了纵海王的顽疾,他手底下奴役的汉人也能好过一些,不是吗?”